看着甄嬛和安陵容半晌没有动静,华妃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盖,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莞常在,还要皇上亲自开口,你们才开始吗?”
甄嬛垂眸福身,语气恭谨:“华妃娘娘说笑了,嫔妾不敢。嫔妾方才是在思量,该跳何种舞步,才会扰了皇上和各位娘娘的雅兴。”
一旁的齐妃难得机灵了一次,接话道:“那莞常在你也不能光自己想呀!安答应才是主角儿,是她要唱歌,你在旁边伴舞。你得问问她都会唱什么曲儿,你才好配合不是?”她这话倒是难得地说在了点子上,有些暗讽甄嬛“喧宾夺主”的意思。
连华妃都有些意外地瞥了齐妃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心下诧异这齐妃今日莫非长了脑子?
(实则并未,只是误打误撞)
她随即顺着齐妃的话,“齐妃说得在理。莞常在,你可不要在这里自以为是了。今日是让安答应献艺,可不是让她来衬托你的。你要做的,是好好衬托安答应,这主次,可要分清楚了才好!”
这番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甄嬛的心上。她指甲暗暗掐入掌心,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恭顺,低声道:“是,嫔妾谨记华妃娘娘、齐妃娘娘教诲。”
她艰难地转过身,面向一直低着头的安陵容,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安妹妹……你都会唱些什么曲子?告诉姐姐,姐姐……给你伴舞。”
安陵容怯怯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甄嬛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小声道:“姐姐《采莲曲》……可以吗?” 她选了一首江南小调,曲风婉转清丽,倒也算应景。
甄嬛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可信:“安妹妹放心唱便是,姐姐会好好配合你的。”
安陵容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缓步上前,面向端坐的胤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那些或好奇、或讥诮、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背上。她再次垂眸,定了定神,朱唇轻启,歌声缓缓流淌而出。
初始,那歌声还带着明显的紧张与羞涩,音色微微发颤,如同受惊的幼鸟。
但渐渐地,她沉浸到了曲调之中,嗓音舒展开来,变得清越动人,宛转悠扬,恰似炎炎夏日里的一缕清风,拂过莲叶,带来水汽的清凉。
甄嬛站在她身后,随着歌声开始摆动腰肢,舞动衣袖。她的舞姿本是极好的,此刻却因牢记着华妃与齐妃方才“分清主次”的嘲讽,不敢尽情施展,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克制与收敛,生怕幅度过大,又落下口实。
她刻意压着舞步的节奏与表现力,一时之间,在那清亮婉转的歌声映衬下,她这束手束脚的舞蹈,倒真显得黯淡了几分,仿佛真的成了纯粹的陪衬。
日头偏西,约莫是申时初刻。
安陵容连唱了六支曲子,嗓音已明显透出干涩沙哑。甄嬛更是湿汗淋漓,双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胤禛终于放下茶盏,淡淡道:“行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朕还要回九州清晏批折子。”
众人忙起身恭送圣驾。待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华妃率先站起身,抚了抚丝毫未乱的鬓角,居高临下地睨着犹自喘息未定的甄嬛与安陵容。那目光如同在看什么玩物,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今日倒让六宫姐妹都开了眼界。”华妃的声音娇脆如黄莺,说出来的话却像淬了毒,“就拿莞常在来说,这舞姿与教坊司的舞姬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了。”
富察贵人突然用绢帕掩住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华妃眼风扫过去:“富察贵人可是有不同见解?”
“嫔妾怎敢。”富察贵人眼波流转,“只是觉得莞常在定然比寻常舞姬强上许多。否则怎会自打入园以来,皇上总爱召她去九州清晏伴驾呢?听说……”她故意顿了顿,“莞常在最是会跳些新奇花样了,这才勾的皇上新鲜呢。”
齐妃闻言立刻插话:“可不是!前儿夜里还在碧桐书院那边弹琵琶,叮叮咚咚闹得本宫头疼。去找皇后评理,皇后反倒让本宫多体谅她!”
华妃轻摇团扇,唇畔凝着嘲笑:“要不怎么说人家圣眷正浓呢?你们也都瞧瞧,莞常在这般苦心钻研才艺,你们若再不长进……”她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只怕永远都要被莞常在压着一头了。”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扶着颂芝的手扬长而去。
其余妃嫔见状也纷纷离去,临走前都不忘向场中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随后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手脚利落地搬走桌椅器皿,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水榭前便恢复了清寂。
甄嬛始终垂首静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安陵容惴惴不安地偷觑她的神色,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那周身散发的寒意慑住,终是默默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什么话也不敢说。
从“武陵春色”出来,曹琴默并未直接返回“繁英阁”,而是信步沿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群闲逛。绕过一处石洞,忽闻隐约啜泣声随风传来,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黄纸在火中燃烧特有的气息。
曹琴默脚步微顿,前世记忆倏然浮现。是了,这个时候敢私下偷偷烧纸的人,除了那个心心念念要为自己生母争个名分的浣碧,还能有谁?虽则今生许多事都已改变,浣碧早早被分去伺候安陵容,但这份执念,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的。
想来今日安陵容御前献艺,那边暂时用不上她伺候,这才得了空溜出来,躲在这僻静处与亡母诉苦。
她轻轻松开搭在音袖臂上的手:“你在此处等着。”
音袖担忧地低唤:“娘娘?”
“无碍。”曹琴默摆摆手,独自转进假山深处。
但见浣碧蹲在石隙间,面前摆着个小小的铜盆,里面未燃尽的黄纸还冒着缕缕青烟。她肩头微微耸动,泪水不断滴落在灰烬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曹琴默静静看了片刻,心想:你我还真是有缘,你私下烧纸这事都被我碰上了。
“你好大的胆子。”她突然出声,惊得浣碧浑身一颤,“私下烧纸祭奠死人,是宫里的大忌。就凭这个,打死你也不为过。”
浣碧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她慌忙用脚踩灭余烬,手忙脚乱地想将铜盆藏到身后,又觉徒劳,最终“扑通”一声跪伏在曹琴默脚边,“瑾嫔娘娘!奴婢知错了!求您大发慈悲,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知道自己犯了大罪,还让人捉住了,怕是不能善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求您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奴婢愿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别把这事说出去!”
曹琴默垂眸看着脚下颤抖的身影,声音平静无波:“方才在做什么?烧给谁的?”
“奴婢……奴婢……”浣碧哽咽难言,最终崩溃哭道,“是烧给奴婢娘亲的……她命苦,生前不被夫家承认,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奴婢实在不忍心她在下面受苦,这才偷偷烧些纸钱……”
说到伤心处,她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悲恸,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那哭声里带着太多委屈与不甘,在这寂静的假山间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