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单位的函是中午送到项目部的。牛皮纸信封上盖着鲜红的公章，黎伍伟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拆开时，信纸“哗啦”一声掉在桌上，像片被风吹落的枯叶。陈景辰站在旁边，目光扫过“抽派人员参与疫情卡点值守”几个字，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窗外的雾还没散，白茫茫的一片，把工地裹得密不透风，像个巨大的囚笼。
“都过来一下。”黎伍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把信纸往桌上一拍，纸张边缘被震得翘起。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陆续走进会议室，徐道茂叼着没点燃的烟，夏彦卿搓着冻得发红的手，郑丽华抱着个保温杯，热气从杯口氤氲而出，在他鼻尖凝成细小的水珠——这个总被误认成姑娘的小伙子，此刻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铁丝。
“建设单位发的函，”黎伍伟指了指信纸，“让我们派几个人去疫情卡点值班，负责登记来往车辆和人员，协助防疫部门。我统计下名单，有愿意去的吗？”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卷着雾，“呜呜”地撞在彩钢板上。徐道茂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手指在烟盒上敲得“哒哒”响：“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治疗，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卡点上值班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扔进水里，瞬间激起千层浪。
“可不是嘛。”夏彦卿立刻接话，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插进袖管，眉头拧成个疙瘩，“本来咱们在这山沟里，能自保就不错了。医疗条件啥样，大家心里清楚——镇上的卫生院连个像样的呼吸机都没有，真要是染上了，哭都找不到地方！这不是拿我们的命当儿戏吗？”
郑丽华把保温杯往桌上一顿，“砰”的一声，惊得大家都看向他。这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小伙子，此刻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还有，咱们现在啥防护用品都没有！口罩都是省着戴，防护服更是听都没听过！就这样贸然前去，不是给政府添负担吗？万一自己被感染了，还得连累一大片！”他越说越急，眼角泛起红丝，“我不是怕死，是怕瞎帮忙！”
“小郑说得对。”熊林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我们连该干啥都不知道。去了卡点，是先测体温还是先登记？遇到不配合的村民咋办？真要是有确诊的，我们跑都不知道往哪跑！”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迷茫，“这活儿，不是光有胆子就能干的。”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恐。陈景辰靠在墙角，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理解大家的害怕——这偏远山区，疫情就像悬在头顶的剑，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可建设单位的函写得清楚，卡点缺人，周边村寨的防控压力巨大，他们作为驻场单位，不可能袖手旁观。
“都静一静。”黎伍伟的声音压过了议论声，他的脸色比纸还白，“我知道大家怕，但这事儿……怕是推不掉。”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值守人员名单”几个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愿意去的，报个名。”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徐道茂把头扭向窗外，夏彦卿低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郑丽华摩挲着保温杯上的掉漆，谁都没说话。陈景辰数了数，加上他，会议室里一共十一个管理人员，可愿意报名的，连五个手指都凑不齐。
他深吸一口气，往前站了一步：“我去。”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郑丽华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陈哥，你……”
“总得有人去。”陈景辰的声音很平静，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卡点离工地不远，真要是出了啥状况，我们比外面来的人熟地形。再说了，防护用品的事，我跟黎哥再想想办法，总能凑一点。”
黎伍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我也算一个。”
郑丽华咬了咬嘴唇，猛地站起来：“那我也去！陈哥说得对，不能光怕，总得做点啥。”他的声音还有点抖，却透着股执拗。
最终，名单上只有四个人的名字：陈景辰、黎伍伟、郑丽华，还有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材料员老周。徐道茂他们看着名单，脸上有些愧疚，却还是没开口。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直管部经理王叁皮那里。下午三点多，陈景辰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王经理”三个字。他接起电话，王叁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差点震破他的耳膜：“景辰啊，听说你们项目上没人愿意去卡点？”
“不是没人愿意，是大家有点顾虑。”陈景辰解释道，“这边医疗条件确实差，大家怕……”
“我知道怕！”王叁皮打断他，语气却缓和了些，“我当年在工地上拆脚手架，脚下踩空的那一刻，比谁都怕！可有些事，不是怕就能躲过去的。你想想，卡点守不住，病毒跑到工地上，咱们这一百多号人，咋办？到时候别说干活了，能不能平平安安回家都难说！”
陈景辰握着手机，沉默了。
“我知道你们缺防护用品，”王叁皮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已经让人从县城药店扫货了，口罩、消毒液，能弄多少弄多少，下午就给你们送过去。卡点上有防疫人员指导，你们跟着学，别蛮干。再说了，咱们是建设者，修桥铺路是为了让人走得顺，现在守卡点，是为了让人活得安，本质上都是一回事，对不？”
挂了电话，陈景辰心里的那块石头松动了些。没过多久，夏彦卿的手机响了，是王叁皮打来的；接着是徐道茂、熊林……王叁皮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没有指责，没有命令，只是像个老大哥一样，聊着疫情的严峻，说着卡点的重要，讲着工地上的牵挂。
傍晚时分，一辆越野车冲破浓雾，停在了项目部门口。王叁皮从车上跳下来，裹着件军绿色的大衣，头发上还沾着霜，脸冻得通红。他拎着两大箱物资，径直走进会议室，把箱子往桌上一放：“口罩、手套、消毒液，就这些了，省着点用。”
他扫了一眼会议室里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徐道茂身上：“道茂，你儿子今年高考吧？要是这边疫情扩散了，他回来探亲都难，你说是不是？”
徐道茂的烟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搓了搓手：“王经理，我……我去。”
“这就对了嘛。”王叁皮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夏彦卿，“彦卿，你老家就在邻村，卡点守好了，你爹妈出门买菜都踏实，对不？”
夏彦卿挠了挠头，嘿嘿笑了：“那我也去凑个数。”
熊林没等王叁皮开口，就站起来：“我也去。刚才想通了，躲是躲不过的，还不如干点实事。”
短短半个小时，名单上的名字从四个变成了八个。王叁皮看着名单，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咱们工程人的样子！别怕，疫情这东西，你强它就弱，你退它就进。咱们守好这道卡，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这山山水水的老百姓，值！”
窗外的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陈景辰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里忽然变得踏实。他知道，去卡点值守肯定会辛苦，甚至会有风险，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些从犹豫到坚定的伙伴，看着王叁皮冻得发红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再大的困难，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郑丽华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景辰，我刚才其实挺怕的。”
陈景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谁不怕呢？但怕归怕，事还得干。”
远处的卡点方向亮起了灯，像黑夜里的星。陈景辰知道，从明天起，他们将在那里迎来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用体温枪丈量风险，用登记表记录平安。这或许不是他们熟悉的钢筋水泥，但同样是在建设——建设一道守护生命的防线。
王叁皮正在给大家分发口罩，塑料包装的“沙沙”声里，他大声说：“明天早上七点，卡点集合！都给我精神点，别让人觉得咱们工程人孬种！”
“好！”回应声在会议室里回荡，穿过敞开的窗户，融进渐浓的暮色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在这偏远的山野间，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