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震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的神体,由已知宇宙中最顶尖的科技与最坚韧的材料铸就,足以在恒星的核心中沐浴,足以承受超新星爆发的冲击。然而此刻,他每向前挪动一步,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酸楚,仿佛肩上扛着的,是数万年信仰崩塌后留下的、整个宇宙的废墟。
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一个旧的时代,告别那个曾经坚信不疑、并为之奋斗了数万年的“科学宇宙”。在那个宇宙里,一切皆可被理解,一切皆可被计算,能量守恒,因果律然。而现在,那个严谨、冰冷而美丽的世界,已经像一个被孩童戳破的肥皂泡,只剩下漫天折射着荒诞光彩的……虚无。
他身后的那场自相残杀的闹剧,还在继续,喧嚣的声音如同一道污浊的背景音,徒劳地想要将他拉回现实。
天道卫们的怒吼,早已不再是扞卫烈阳荣耀的战吼,而是沦为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杀戮宣言,他们的能量光焰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不再纯粹,染上了一层疯狂的猩红。
噬嗥王的咆哮,混杂着模因污染带来的癫狂与神体被撕裂的痛苦,那声音扭曲而邪异,仿佛来自某个不可名状的维度,仅仅是听到,就足以让心智不坚者陷入混乱。
能量碰撞的轰鸣,血肉撕裂的悲鸣……神圣的金色血液与饕餮的污浊体液混合在一起,在冰冷的暗物质合金地板上,描绘出一幅幅触目惊心的抽象画作。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在不久之前,还能让他心痛如绞,怒火中烧。他会为了每一个陨落的天道卫而悲愤,会为了噬嗥王的堕落而扼腕,会为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内耗而感到切肤之痛。
但现在,这一切传入他的耳中,却变得如此的遥远,如此的……不真实。
他的感官与他的灵魂仿佛被剥离了开来。那惨烈的战场,那曾经的同僚与敌人,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所有鲜活的色彩与尖锐的情感都被模糊、被钝化。仿佛,那只是另一个舞台上正在上演的、与他无关的……悲喜剧。
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支撑了他数万年之久的世界,已然在一瞬间彻底崩塌,连带着他的心,也一并死去。
现在驱动着他这具行尸走肉般躯体的,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一个,如同溺水之人,在意识彻底消散、沉入无尽深渊之前,想要最后再看一眼那遥不可及的“水面之上”的世界的……执念。
他要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他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穿过了那片混乱的战场,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那些正在与噬嗥王搏命的天道卫,他们眼中只剩下战斗程序所锁定的目标,对于已经脱离战场的最高指挥官,他们的系统甚至无法处理这种“异常”状况。他们是完美的战士,却也因此失去了瞻前顾后的灵活性。
而那个被模因污染了心智的噬嗥王,他的眼中,也只有那些“亵渎女神的异端”。潘震的沉默与离去,在他的认知里,或许被解读成了某种无关紧要的背景移动。对于潘震这个既没有看“女神”,也没有对他发动攻击的“旁观者”,他似乎暂时失去了兴趣。
就这样,潘震,拖着他那颗早已破碎的心,和他那具同样疲惫不堪的神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扇由任务所指引的……最后的……房门前。
这是一扇,与这个收容设施里所有其他门都截然不同的门。
沿途所见,皆是闪烁着蓝色能量纹路的暗物质合金闸门,每一扇都代表着宇宙顶级文明的工程学奇迹,厚重、冰冷,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科技感与压迫感。
而眼前这扇,却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
就是那种,在地球最古老的民居里,随处可见的、刷着一层陈旧白漆的木门。油漆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微微泛黄,边角处甚至还看得到一些细小的剥落和裂纹。
门上,没有任何的危险标识,没有任何的电子锁、虹膜扫描仪或是能量屏障,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门把手都没有,只有一个老旧的、黄铜色的圆形握把。
只有一个用最普通的黑色记号笔,以一种歪歪扭扭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字体,写着一行字的……白色……纸条。
纸条被透明胶带随意地贴在门板中央,边角已经有些卷起。
纸条上写着:【上帝的办公室】。
下面,甚至还画了一个……简单的、由两条弧线和一个圆圈构成的……笑脸。
“……”
潘震,呆呆地看着这扇门,看着那张可笑的纸条,看着那个仿佛在嘲笑着一切的简笔画笑脸。
一股比之前面对亚伯的纯粹暴力、面对恐怖老人的诡异规则、面对魅魔少女的无形污染时,还要更加强烈、更加荒诞、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
如果说,亚伯的恐怖,是纯粹的“力量”,是一种可以用物理定律去衡量、去对抗的“强大”。
恐怖老人的恐怖,是诡异的“规则”,是一种扭曲了时空与因果,但本身仍旧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的“现象”。
魅魔少女的恐怖,是无形的“污染”,是一种针对信息与认知层面,可以被分析、被隔离的“模因攻击”。
那么,眼前这扇门!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种……
一种,将所有的恐怖与诡异,都隐藏在最极致的“平凡”与“日常”之下的……更高层次的……“傲慢”!
这是一种,来自于“造物主”,对于“造物”的……绝对……蔑视!
就好像,一个人类,在面对自己亲手搭建的、用来观察蚂蚁的“蚂蚁工坊”时,他根本不会在“工坊”的入口处,用激光雕刻、合金铸造一块写着“人类的房间,蚂ites禁入”的警示牌!
他只会随手撕下一张纸,用最随意的笔迹写上几个字,甚至画个笑脸,然后贴上去。
因为,那根本……没有……必要!
在“造物主”的眼中,他们这些所谓的“神”,这些所谓的“三代神体”、“四代神体”,这些动辄以“文明”、“宇宙”为单位思考的存在,恐怕,就跟那些在地上爬来爬去、为了几粒砂糖而奔忙不休的……蚂蚁,没有任何的区别!
潘震的心,再一次,被这种无声的、来自更高维度的轻蔑,狠狠地刺痛了。
但是,他没有退缩。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他的世界观,他的骄傲,他的认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刚才那短暂而漫长的旅途中,被碾得粉碎。他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已经不在乎再多一丝寒冷。
他缓缓地,伸出了那只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的、戴着金色手甲的右手。那手甲上还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液,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液体形成了诡异的触感。
然后,他用一种,仿佛是迷途了亿万年的朝圣者,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神国的大门一般……虔诚……的姿态。
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是木头与门轴摩擦发出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声音。
门,开了。
没有预想之中的血盆大口,没有维度崩塌的奇点。
没有预想之中的毁天灭地的能量,没有净化一切的神圣之光。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异常气息都没有,没有能量波动,没有信息洪流,没有精神冲击。
门后,是一个……房间。
一个,同样是充满了极致的“平凡”与“日常”的……房间。
那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办公室,或者说,是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纸张味、木头燃烧的温暖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咖啡香。
房间的面积不大,墙壁是温暖的米黄色,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地上铺着柔软的、织着复古花纹的暗红色地毯,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与血腥都隔绝在外。
靠墙的位置,立着几个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是用深色的橡木制成的。上面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地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潘震的目光扫过,看到了《时间简史》旁边放着《安徒生童话》,看到了《神河文明编年史》被一本《如何给你的宠物猫剪指甲》压住了半边封面,甚至还有一本他无比熟悉的《烈阳星皇家建筑美学考究》,正被随意地用来垫着一个喝了一半的马克杯。
房间的另一侧,有一个烧得正旺的壁炉,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给这间房间,平添了几分温暖与安逸。
壁炉前,摆着一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暗棕色的真皮沙发,沙发的皮革表面有着自然的褶皱与磨损的痕迹,显示出它被常年使用的迹象。
一个男人,正悠闲地,坐在那张沙发上。
那是一个……
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白人……男性。
他有些微胖,肚子在衣服下形成一个温和的弧度。地中海式的发型让他的头顶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光明”,四周的灰白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梳理。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花呢夹克,领口和袖口已经有些磨损。脚上甚至还蹬着一双……毛绒绒的……兔子……拖鞋,其中一只兔子的耳朵还耷拉了下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副老花镜,镜片上似乎还有些许指纹。他手中,正捧着一张……当天的……报纸?
报纸的头条,用巨大的黑体字写着——【震惊!巨峡市惊现超人,疑似外星文明入侵!】
这个男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被侦测到的能量波动,没有暗能量,没有生物能,什么都没有。
他的身体,似乎就是由最普通的碳基细胞所构成,遵循着最基础的生物学规律。
他的基因,似乎也只是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地球人类,甚至可能还带有一些常见的遗传病风险。
潘震的天体计算机,那台足以解析恒星、运算未来的超级神器,此刻在他的面前,就如同一个最先进的“金属探测仪”,在面对一个“塑料玩偶”时一样,所有的扫描和分析程序都返回了同一个结果:【无异常】、【无威胁】、【普通人类】……一片……死寂。
但潘震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看起来比地球上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还要更加平凡、更加无害的男人!
他,就是这个收容设施里……最深不可测的……存在!
潘震的闯入,似乎打扰到了他看报纸的兴致。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动作不急不缓,甚至还仔细地将报纸对折好,放在了沙发扶手上。他抬起头,那双隐藏在老花镜之后的、浑浊却又仿佛能看穿一切,洞悉万古的眼眸,落在了潘震的身上。
他的目光没有审视,没有威压,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看着。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亲切的、就如同邻居家那位喜欢在下午茶时间,隔着篱笆邀请你品尝他刚烤好的苹果派的老大爷一般的……微笑。
“哦,你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淡,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像是刚刚午睡醒来。
“比我预想的,要快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身体在柔软的沙发里舒展了一下,然后端起了放在身旁茶几上的一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然后,对着那个还呆呆地站在门口,浑身浴血,手持着神兵利器,如同一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的潘震,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要来点咖啡吗?”
“我刚煮的,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