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已是金秋九月。
这两个月里,汉国方面,南梁的正使庾肩吾与其子庾信、副使周舍等人,并未被限制自由,反而在汉国官员的“热情”陪同下,遍游关中名胜。他们登临险峻的华山,俯瞰八百里秦川;他们徘徊于渭水之滨,凭吊周秦故迹。一路行来,但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市井繁荣,百姓脸上少见菜色,吏治之清明,法令之有效,让这些来自江南的文人墨客心中暗自惊叹。
然而,每当他们看到那些出身寒微、甚至曾为胥吏的小官,竟能与他们这些士族出身的人同殿为臣,甚至在某些事务上行使权力时,周舍等人便忍不住眉头大皱,私下里多有非议。
“成何体统!胥吏之辈,识得几个字,懂得些许算筹,便可登堂入室,与吾等士族并列?这汉国,终究是少了些礼法规制!”周舍数次在庾肩吾面前愤愤不平。
庾肩吾总是捋着胡须,打着哈哈,用“入乡随俗”、“汉国自有国情”之类的话含糊搪塞过去。他年纪较长,阅历更深,虽也秉持士族观念,但更看重实际。他看出汉国这套制度虽“不合古制”,却行之有效,国力蒸蒸日上。
后来,他索性将周舍等人直接扔在驿馆,自己则带着才华横溢的儿子庾信,频繁出入于长安城内由高官女眷们组织的各种诗会、茶会。名义上是交流文采,实则是借此机会,暗中为儿子物色合适的妻子人选,希望能与汉国新兴的阶层联姻,为家族未来铺路。
私下里,庾肩吾也曾悄悄问过儿子:“信儿,你久在汉王身边,可知此番和谈,汉王底线究竟为何?”
庾信对父亲并无隐瞒,直接了当地回答:“父亲,汉王之意,清晰明确:南梁需交出叛将侯景。只要侯景的人头送到,汉、梁便可罢兵休战,恢复往来。”
庾肩吾听了,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慢悠悠地说:“既然如此,那便更不着急了。为父深知陛下性情,他极重声誉,尤其自诩为仁德之君,庇护天下归附之人。要他交出主动来投的侯景,无异于自毁名声,他是绝不会轻易同意的。我们在此催促也是无用。眼下啊,还是你的终身大事更为紧要。” 他虽如此说,但老于世故的他,还是将这个关键信息透露给了副使周舍,示意他传回建康,让朝廷知晓汉国的真实意图,至于如何决断,那就是朝廷的事了。
然而,无论是庾肩吾的“不着急”,还是周舍紧急发回的消息,最终都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一切,自然都是那位收了侯景重礼的侍中朱异在暗中运作。
所有不利于侯景、可能促使萧衍改变主意的消息,都被他巧妙地拦截、扣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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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北齐的邺城,南梁的另一位使者徐陵,面临的局面则要严峻和棘手得多。
他面对的是年轻气盛、手段强硬又心思难测的北齐太子高澄。早在两个月前,徐陵就已将北齐方面提出的核心条件——索要侯景——明确地传回了建康。
可惜,这些至关重要的奏报,同样未能逃脱朱异的黑手,尽数被截留。
徐陵非但没有等到朝廷关于如何处置侯景的指示,反而接连收到了监国太子萧纲(此时萧衍仍在同泰寺“舍身”)一封比一封急迫的催促信。
信中,萧纲以近乎惊慌的语气描述着江北的危局:汉军日夜操练,杀声震天,甚至在京口都能隐约听到,恐怖的氛围吓得京口百姓纷纷南逃,十室九空!更可怕的是,汉将韦孝宽率领的强大水军已经开始在长江下游巡弋,封锁水道,拦截、扣押试图北上的梁国商船,对建康形成了巨大的经济和军事压力。太子在信中焦灼地询问徐陵:结盟之事,究竟何时能够达成?
来自国内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让徐陵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他一次又一次地前往皇宫,求见太子高澄,希望能有所转圜。
但每一次,他都毫无例外地被东宫属官面无表情地挡在门外,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那句冰冷而强硬的话:“侯景何时送来,齐、梁结盟便何时达成。”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就在徐陵一筹莫展、几近绝望之际,使团中一位名叫韦黯的成员(乃南梁名将韦睿之子)提出了一个建议:“徐大使,我听说兰钦将军之子兰京,如今就在太子高澄的东宫中担任厨子,而且似乎因其手艺精湛,颇得太子赏识。我们是否……可以走走他的门路?或许能通过他,让太子再给我们一次陈述的机会?”
徐陵闻言,黯淡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光亮。这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办法了,尽管希望渺茫,但也总比坐以待毙、一次次吃闭门羹要强。他立刻决定尝试。
第二天,徐陵与韦黯二人,早早便来到宫门外僻静处等候。直到深夜时分,宫门开启,下值的宫人陆续走出,他们才终于等到了目标——一身庖厨打扮、神情平和的兰京。
兰京久在异国,突然见到两位来自故乡的使者,倍感亲切,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到自己位于邺城内的宅邸做客,说要好好款待老乡,说说话。
二人跟随兰京回到他那布置简单、却充满各种厨具和食材香气的家中。兰京手脚麻利,很快便整治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虽非山珍海味,却色香味俱全,显露出不凡的厨艺。
三人围坐,一边用餐,徐陵一边委婉地说明了此番来访的意图——希望兰京能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从中斡旋,帮忙创造一次面见太子高澄的机会。
兰京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摇了摇头,坦诚地说道:“徐大使,韦兄,不是兰京不愿帮忙。实在是我人微言轻,只是一个庖厨,伺候太子饮食尚可,哪里有能力干涉国家政事?况且,家父在信中屡次叮嘱,要我安分守己,潜心钻研厨艺,切勿卷入朝堂纷争。二位的美意和难处,兰京心领,但此事……请恕我无能为力。” 他说得诚恳,随即又热情地为他们介绍起桌上的菜肴,试图转移话题。
韦黯见兰京拒绝得如此干脆,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和兰京都是名将之后,而他性格刚直,看着兰京这副满足于庖厨之事、对家国大事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再联想到自己父亲韦睿当年的赫赫战功,一股无名火不由得窜上心头。
他放下筷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冷不丁地说道:“兰兄!你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思在这里研究这些口腹之欲!你可知,你父亲兰钦将军,在镇南将军任上,已于数月前被人毒害身亡!如今尸骨未寒!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一点都不想着回去看看,为你父亲收敛下葬,查明真相吗?!”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
徐陵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一声:“糟了!” 他本想循序渐进,利用兰京的思乡之情加以引导,没想到韦黯如此沉不住气,竟用如此残酷直接的方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只见兰京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韦黯,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什么?我爹……我爹他……死了?还死了几个月了?!这不可能!你胡说!我两个月前还收到我爹的信。(送信的时差)”
韦黯话已出口,索性也不再隐瞒,他迎着兰京的目光,硬邦邦地说道:“此事千真万确!兰钦将军在安州任上遇害,朝廷至今未有明确定论!你这儿子,当得可真够可以的!连父亲死讯都不知道,还有心思在这里琢磨怎么做菜!”
兰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消散,变得空洞而无神,脸上是一片茫然的呆滞。父亲的音容笑貌,幼时对自己的严厉教导,离家时那双殷切期盼的眼神……无数过往的片段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撞击。
徐陵见事已至此,知道不能再刺激他,但也不能放过这个可能的机会。他打断兰京的回忆,语气沉痛而带着诱导:“兰公子,请节哀。令尊暂时葬在安州,魂寄异乡,想必也盼着你能回去看他一眼。只是如今梁、齐两国关系紧张,壁垒森严,你想要返回梁国奔丧,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话锋一转,紧紧抓住兰京此刻最迫切的需求,“但如果……如果此次梁齐能够顺利结盟,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成为盟友。那么,我相信,太子殿下看在同盟的份上,定会给予梁国几分薄面,特许你回乡探亲,祭拜令尊。兰公子,你以为如何?”
兰京本性率真,重情重义,此刻心神大乱,完全被丧父的悲痛和渴望归乡祭奠的迫切心情所淹没,极易被人利用。徐陵的话,如同在他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他只想立刻回到父亲的墓前,磕几个头,说几句心里话,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走的……而徐陵指出的,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路径。
他沉默了许久,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决绝的光芒。最终,他抬起头,看向徐陵和韦黯,声音沙哑而低沉:“我……我明白了。明天……明天太子午膳时,我会想办法觐见,替……替你们,向太子殿下……进言。”
为了能回家给父亲上坟,他愿意去尝试这原本绝不愿触碰的政事。
徐陵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与韦黯交换了一个眼神。计划,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利用他人丧父之痛达成目的,这份沉重,也让徐陵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疲惫和对前途未卜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