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汉国礼部官衙
庾信招待完梁国使团,便径直回到了礼部衙门。
踏入闷热的正厅,只见礼部尚书卢辩正端坐在主位之上,手捧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慢条斯理地品着,似乎早已在此等候。
“下官庾信,参见卢公。”庾信连忙上前,恭敬地施礼。
卢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问道:“子山啊,回来了。接待之事如何?梁国使团,可有什么不满之处?” 他看似随意,实则每一个字都带着考量。
庾信微微躬身,谨慎地回答:“回禀卢公,使团初至,副使周舍确有些许倨傲,言语间对我大汉礼制略有微词。不过……”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庆幸,“家父在场,以长辈身份出面训诫,周舍已收敛许多,未敢再放肆。”
“哦?”卢辩吹了吹茶沫,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令公身体可还康健?难得他老人家此番随使团前来。”
“劳卢公挂念,家父身体尚算硬朗。”庾信答道,心中却是一动,隐约捕捉到了卢辩话中的深意。
卢辩点了点头,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才切入正题:“嗯,那便好。既然如此,就按陆枢密(陆法和)之前议定的方略执行吧。梁国使团这边,就交由你全权周旋。”
庾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压低声音道:“卢公,下官明白。只是……要将南梁使团硬生生拖在长安数月之久,恐怕……不易啊。他们毕竟是正式使团,久无进展,恐生事端。”
卢辩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不直接回答,反而像是拉家常般说道:“子山,令公年事已高,难得来这关中一趟。关中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何不趁此机会,多陪令公游览一番名山大川?譬如华山之险,渭水之阔,也让老人家看看我大汉气象。” 他话语温和,却意有所指。
庾信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心领神会!他想起宴席上父亲提及的私事,瞬间找到了完美的借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接口道:“卢公提醒的是!家父在宴上还提及,要为我……在关中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为人子者,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若以此为由,陪伴家父四处相看,一来全了孝道,二来……也使梁使难以催促,可谓名正言顺!”
“对嘛!”卢辩抚掌轻笑,语气带着赞许,“老人家的心思,无非就是儿孙绕膝,香火传承。你就陪着令公,好好地挑,慢慢地选,务必……要‘精挑细选’才是。” 他特意在“慢慢”和“精挑细选”上加重了语气。
“下官明白。”庾信彻底领会了上级的意图,但他仍需确认具体尺度,便问道:“敢问卢公,此事……具体需拖延多久?”
卢辩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深沉,低声道:“越久越好。西线、东线、乃至中线,三路的兵马、粮草、战术事宜,皆在紧锣密鼓布置之中,尚未周全。时间,于我汉而言,至关重要。”
庾信点了点头,又想到一个实际问题:“若梁使不耐,追问和谈具体条件,下官该如何答复?”
卢辩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缓缓说道:“若他们问起,你便直言:交出叛臣侯景,则两国可享和平。 仅此一条,不容商议。”
庾信心中了然。他深知梁帝萧衍的秉性,此人既迷信又极好面子,刚刚“应梦”接纳了侯景,将其封王拜将,转眼又迫于压力将其交出,这等自打耳光之事,萧衍是绝难答应的。这个条件,足以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完美地达成拖延时间的目的。“下官明白了,此条件……甚好。”
问完了公事,庾信看着卢辩深邃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一丝复杂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道:“卢公,此次我大汉如此大规模地调动兵马,暗藏锋芒……大王他……是决心要一举……灭梁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毕竟,他的根在江南,那里有他的故旧亲朋,有他熟悉的山水。
卢辩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打量着庾信的神情,反问道:“事态如何发展,尚需看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子山是为故国……感到惋惜了?”
庾信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经历沉淀后的清醒:“不,卢公误会了。自从信来到大汉,亲眼所见官府如何治理地方,亲身体会律法如何保障民生,才知道何为‘人’之所居,何为‘治世’之象。对比江南,士族奢靡,百姓困苦,朝廷昏聩……信只希望王师能早日南下,扫除积弊,拯救江南万千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此乃信之真心!”
卢辩看着他眼中毫无作伪的真诚,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赞许道:“子山能有此见识,超越门户之见,心系天下苍生,将来必是我大汉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庾信拱手,语气更加坚定:“信不敢奢求高官厚禄,只愿能追随汉王左右,略尽绵薄之力,亲眼见证这乱世终结,太平盛世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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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北齐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梁派往北齐的另一支使团,在副使徐陵的率领下,乘船渡河北上,历经跋涉,也抵达了北齐的都城——邺城。
与长安的恢弘有序、建康的绮丽繁华不同,邺城给徐陵的第一印象是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城墙高大坚固,守军甲胄鲜明,眼神警惕。街道上的百姓大多行色匆匆,面带菜色,遇到巡逻的鲜卑甲士,纷纷惶恐地避让,甚至跪伏在地。而那些鲜卑贵族则往往骑着高头大马,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带着一种征服者的傲慢。
徐陵在心中暗暗叹息:“齐国之政,重武轻文,苛待汉民,其‘文治’之风,远不如汉国矣。与之结盟,恐非长久之计,然为解眼下危局,不得不为之。”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尚书左丞陈元康,此人精明干练,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齐国内部的权力斗争和外部压力让他并不轻松。
很快,徐陵便在戒备森严的东宫见到了如今实际掌控北齐大权的太子、大将军高澄。
高澄端坐在主位之上,年纪虽轻,却已有一种迫人的威势。他并未赐座,目光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倨傲,直接开口,声音冷硬:“我大齐与尔南梁,素无往来,更非友邦。梁使不远千里而来,所为何事?” 语气中充满了距离感。
徐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不卑不亢地行礼,表明来意:“外臣徐陵,奉我朝太子萧纲殿下之命,特来拜见齐国太子。今汉国势大,屡兴兵戈,已有吞并四方之志。我梁国与贵国,恰如唇齿,唇亡则齿寒。一旦汉国南下覆灭我梁,下一个目标,必是贵国无疑。为两国计,为天下计,外臣恳请太子殿下,考虑梁齐结盟,共抗强汉。若盟约能成,将来合力破汉,其疆土财富,两家可共分之!” 他试图以利害关系打动高澄。
然而,高澄听了之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反而嗤笑一声,语带讥讽:“哦?结盟?孤怎么记得,你家皇帝萧衍,向来狂妄自大,视我北人为索虏,称孤之父皇为‘北虏酋帅’?怎么,如今被汉国打怕了,就想起要和我们这些‘北虏’结盟了?岂不是自打耳光?”
徐陵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从容应对:“太子殿下明鉴,往日些许误会,皆因信息不通所致。如今汉国兵锋之盛,已非一国可独力抗衡。此乃大势所趋,非关个人好恶。为存社稷,共御外侮,方是智者所为。”
高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直接抛出了他的条件:“要结盟?可以!孤只有一个条件:将叛逃你国的逆贼侯景,及其家眷、部属,全数绑缚,交还我大齐! 只要见到侯景,盟约立成,我大齐铁骑便可与尔等共击汉寇!否则,一切免谈!”
徐陵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他万万没想到,高澄提出的竟然是这个条件!交出侯景?且不说侯景如今在梁国已被封王,地位尊崇,单是背信弃义交出主动来投之人,就足以让梁国在国际上信誉扫地,让陛下颜面尽失!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高澄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不必多言!此乃我大齐底线,绝无更改之余地!使者若无他事,便可退下了。何时将侯景送来,何时再谈结盟!”
徐陵见高澄态度如此强硬,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躬身道:“太子殿下之意,外臣已明了。此事关系重大,外臣需即刻禀明我朝陛下,请圣意裁夺。”
“哼,那就快去请示吧!”高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退出东宫,徐陵心情沉重。他原本以为结盟之事虽有难度,但基于共同利益,总有商谈空间,却不想一开始就撞上了如此坚硬的墙壁。
其实,高澄并非看不到结盟对抗汉国的重要性。他一边要处理高欢死后后国内暗流涌动的政局,平衡各方势力,一边时刻关注着汉国与南梁的交锋。
侯景率六万梁军北伐,却在短时间内近乎全军覆没,其用心叵测,高澄心知肚明。他嘴上常骂侯景是“跛奴”、“狡诈豺狼”,但内心从未敢轻视过这个对手。侯景如今流窜江南,犹如一颗毒瘤,其野心绝不止于苟安。
有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盘踞在潜在的盟友境内,高澄如何能放心与南梁结盟?他担心一旦齐梁联军与汉军交战正酣,侯景会在背后捅上致命一刀。而且借此机会威压南梁交出侯景,也能极大地彰显他高澄的权威,巩固其在国内的统治地位,可谓一石二鸟。
历史的巧合,有时便是如此奇妙。无论是雄踞关中的汉国,还是盘踞河北的北齐,在与南梁的外交博弈中,竟然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同一个人——侯景!这个反复无常、叛服不定的枭雄,恐怕自己都未曾料到,在这一刻,他竟成了决定三国关系走向的关键人物,一个被北方两大强国同时索要的“香饽饽”。
只是这“香饽饽”的滋味,恐怕是无比的苦涩与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