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乱成一团糨糊,唯有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膝盖却一阵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廊柱。
目光死死盯向那道相隔不到十米的栅栏。
引擎声熄灭了。
夜重归寂静,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借着隔壁门廊下刚刚亮起的、久违的暖黄色灯光,我看清了那个从驾驶座下来的身影。
很高,比记忆里那个清瘦少年要挺拔宽阔许多。
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身形轮廓利落分明。
他背对着我,正低头似乎在拿后备箱里的什么东西。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模糊的侧影,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把生了锈的锁。
云芝宇。
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短暂停留,还是……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我脑海里翻滚、炸裂。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扶着廊柱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拿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转过身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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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稀疏的栅栏,隔着沉沉的夜色,隔着十年误解与沉默的冰河,我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廊下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面部线条。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五官愈发深邃立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沉静与疏离。
他的眼神,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浸了寒星的湖水,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久别重逢该有的情绪。
就只是看着,仿佛在看一个……一个并不算陌生的邻居。
可他越是这样平静,我心底的惊涛骇浪就越是汹涌。
那些刚刚被谱纸点燃的愧疚、懊悔、迟来的领悟,以及此刻猝然相见的慌乱,全都绞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客套的“嗨,你回来了”,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目光沉静,仿佛穿透了这十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撒谎的小女孩,也看到了此刻这个手足无措、心怀鬼胎的我。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我颔首示意了一下。
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对邻居的礼貌招呼。
接着,他便利落地转身,提着行李,用钥匙打开隔壁别墅的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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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也将我那颗悬在半空、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心,猛地摔回原地。
暖黄色的门廊灯光依旧亮着,映照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和那辆陌生的黑色轿车。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一盆枯败的蝴蝶兰,以及满世界重新席卷而来的、冰冷的、震耳欲聋的寂静。
他看见我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
这比直接的漠视,更让我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尖锐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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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方才隔着栅栏那短暂的对视,像一场无声的审判,将他十年如一日的冷漠和我心底刚刚破土、还未来得及舒展枝叶的情愫,一并冻结。
是啊,他看见我了,也仅仅是看见了。
一个礼貌而疏离的颔首,足以将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仅存于回忆和泛黄谱纸中的联系,彻底斩断。
我下意识地又看向那盆枯败的蝴蝶兰,心头泛起尖锐的自嘲。
果然,我不是啊。我不是他笔下那需要精心呵护、惹人怜爱的蝴蝶兰,我只是……墙角那朵自生自灭的无名小花。
就在这自我厌弃的酸涩几乎要将我淹没时——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别墅内的死寂,也惊得我浑身一颤。
心脏像是被这声音猛地攥住,又高高提起。我猝然抬头,透过门厅的玻璃,清晰地看到门外站着去而复返的云芝宇。
他就站在那儿,身姿挺拔,面容在廊下灯光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清晰。
没有了夜色的缓冲,他那张褪去少年稚气、线条愈发冷硬的脸,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属于成年男人的疏离感。
他……他来干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挪到门前。
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微微颤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咔哒”一声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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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
夏夜微凉的空气裹挟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涌了进来,很淡,像是雪松混着一点干净的皂角香,与我记忆中那个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少年截然不同。
我们隔着门槛对视。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我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那双眼,依旧是沉静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着灯光,也映着我此刻必然显得慌乱无措的脸。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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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然后,我听到他开口,声音比年少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我刚回来。受我爸妈叮嘱,过来看看,”他略作停顿,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像是在确认措辞,随后才补充道,“表达一下他们对伯母逝世的惋惜。”
原来如此。
是受父母之命。
心头那点可笑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空落落的疼。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我努力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得体的、表示感谢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只能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盯着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低声说:
“……谢谢叔叔阿姨,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