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在所谓的木门前只停了一个呼吸,那呼吸短得像是被谁从时间里剪走了一截。
他抬手,指尖先碰到门,不是木头的纹理,而是无数细若蚊足的符纹,沿指骨爬进血脉,冰凉得像忘川水。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却不是在响,而是在他识海里刻下一道凹痕;声音落时,凹痕里渗出灰雾,雾里有被抹去的姓名的味道。
门后没有光,也没有暗,只有一种“未曾发生”的颜色。那颜色像被抽走了所有可能,连“无”都算不上。
李忘川抬脚,靴底落下,却踩不到实地,混沌先一步陷落,托着他往更深处坠。坠落没有方向,只听见自己心跳被折成两截,一截留在体外,一截被灰雾捻成一条细线,牵向不知谁的手腕。
下一瞬,心跳被猛然一拽,他站在了“顺天仙境”的控制室,熟悉的一切宛如真实。穹顶高得像是把天空压成了一张纸,纸面布满裂纹,裂纹里漏出幽蓝的电浆;电浆凝成文字,像倒流的瀑,自上而下冲刷一块早已熄灭的屏幕。
文字不是任何一族的符,它们是“被废除的因果”,每一笔都在否认上一笔的存在,于是整面屏幕成了一口活井,井里沸腾着“从未发生”的历史。
李忘川冷哼,声音出口却变成一串灰鸽,扑棱棱撞进屏幕,被文字瀑吞得羽骨无存。
他抬拳,那一拳看似缓慢,实则把“快”本身击碎;拳锋所过之处,时间像被犁开的土,向两侧翻卷,露出下面乌黑的“空”。
然而拳与屏相接的一刹那,声音、光、力、意,统统被“柔”吞噬。屏幕没有碎,而是化成一滴水,水又化成一面镜,镜里映出他出拳的模样,却比他慢半拍。
那一瞬,李忘川意识到:自己击中的不是外物,而是“已落之拳”的倒影;力道被倒影提前借走,又被加倍送还。
于是身体失了衡,像被自己的影子踹了一脚,向前栽去。栽倒的动作被拉得极长:白发一根根退回墨黑,眼角的纹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平,连眉间那道“忘川”剑痕也淡成一粒朱砂。
他在跌落中“返生”,却又不是少年,而是被剥落了所有“后来”的李忘川,只剩最初那一点“未染之道”。
“砰!”
没有声音,只是一切“分解”。
骨骼化作流沙,脏腑化作星图,神魂化作一万枚倒飞的鸦羽,每一片羽的背面,都刻着一次他未曾施展的神通之力。
随后,流沙重凝为骨,星图缩回脏腑,鸦羽倒插入颅,化作三千丈白发。重组完成时,他已赤脚悬立,镜面为天,海面为地,上下皆蓝,蓝得像是把万古前的晴空对折成夹刃,刃口对着他的咽喉。
面前那面镜子,高不知几万仞,边缘与海天无缝,仿佛整片世界只是一枚眼白,而镜才是瞳孔。
镜里映出的他,却比真实更“真”:眉心那粒朱砂在跳,像第二颗心脏;瞳孔里各有一条逆流的河,河面浮着尚未出生的星辰;最可怖的是,镜中人的嘴角挂着一抹他从未做过的笑,笑里带着“早已知晓结局”的怜悯。
李忘川烦躁,烦躁像一万只火蚁从丹田爬出,沿经脉啃噬,每咬一口,就有一小段记忆化作灰烬。
他抬拳,拳面浮现“忘川”二字,而他此刻不禁轻哼:“幻境?”声音出口,竟带着双重回声,一道向前,一道倒卷进自己耳孔,震得鼓膜渗血。
“如此低劣——”四字未落,镜中人同步启唇,却多出两个字:“——但有效。”
李忘川怒极反笑,一拳轰出。拳意化作黑龙,龙鳞皆逆,龙须缠雷。龙吟未起,已抵镜面寸许。
可就在龙吻将触未触之际,他忽然看见,镜里那条黑龙的龙瞳,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孩童:孩童站在忘川渡口,手心里捧着一粒糖,糖纸闪着“未来”的碎光。
孩童抬眼,与李忘川对视,嘴唇开合,无声吐字:“你若击碎,我便永无来路。”
那一瞬,烦躁被抽空,像烈火被拔走了柴,拳头悬停,黑龙寸寸灰化,鳞甲落地竟成雪。
雪片落在海面,不沉不融,只映出更多“未曾发生”的脸:有少年时握剑的自己,有白发时跪地的自己,有从未修道、在凡尘老死的自己……每一张脸都在等他这一拳落下,好让“可能”彻底坍缩成“唯一”。
李忘川缓缓收拳,指节发出竹裂之声,那不是骨响,而是“选择”被折断的脆音。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长,像把整片海天吸入胸臆,再缓缓吐出。
吐气之时,神魂出窍,不是阳神,不是阴神,而是“作为乾坤世界天灵的未决之神”:一团灰光,内里有无数分叉的幽径,每径皆通向不同的“下一息”。
神魂贴镜,如薄纸贴冰。镜面上立刻浮现裂纹,裂纹却反向爬进神魂,把“未决”切成“已决”。
李忘川闭上眼,任由裂纹切割,只在心底轻声道:“我既不碎你,也不被你碎,我要在你里面,就如同当初一般,走出第三条裂缝。”
话音落,镜面开始渗水,水色即天色,水声即心声。
那滴水在李忘川睫毛上悬停了三息,第三息尽头,水忽然自己“打开”,像一枚被折叠成液滴的纸船,船腹里写满极细的巫纹。
巫纹自行朗读,声音却是他自己的童年嗓音:“窥天之镜,鉴心之棍,二者合一便为识人。”
朗读声落,整片海天像被一只巨手抖了一下,镜面与天穹的接缝处“咔”地弹出一道暗扣。暗扣一开,世界翻面,脚下一声裂帛,海面翻上去成了天;头顶的镜面沉下来成了地。
李忘川依旧赤脚,却不再站在水上,而是站在一块巨大的“断层”边缘:那断层通体墨黑,断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嵌着一粒早已风干的“道心”,有的道心呈婴儿状,有的呈剑形,有的干脆是一截被掐灭的香火。
它们共同之处,是都被抽走了“灵”,只剩空壳在孔窍里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漏尽的更鼓。更鼓声里,李忘川认出,这断层正是传闻中巫神三山第一峰:鉴心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