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彩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咽: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们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原来这么不值钱。”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
“平安的最后一线生机,就这么没了。”
顾振华死死地攥紧了拳头,窗外的雨帘模糊了军区大院的轮廓。
那些曾经令他骄傲的军功章此刻成了灼烧皮肤的烙铁,亲戚们托他办事时的笑脸、老战友们羡慕的眼神,都在傅启勋那句“法律面前没有例外”里碎成齑粉。
“我不能让顾家彻底毁了。”
他将手里的几页纸推到席彩琴面前,声音沙哑而冰冷:
“亲戚家孩子还要参加工作,娶妻生子,老家人还要靠我在村里立威……”
席彩琴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拿起来,只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你要跟平安断绝父女关系?”
席彩琴突然暴起,抄起茶几上的相框狠狠砸向地面。
玻璃碎裂的脆响中,顾平安十六岁时初入文工团拍的照片,纯真的笑脸被割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
“所以你就要亲手把女儿推出去?”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
“顾振华,你口口声声为了家族,现在出事了,就想当甩手掌柜?你还是不是人?她是你的女儿!你的前途和面子就那么重要?”
顾振华猛地站起身,眼中血丝密布:
“不这么做,你让我怎么办?等着组织调查我包庇女儿的罪证?看着全家跟着她下地狱?”
他拿过断绝关系声明狠狠拍在桌上,钢笔在纸面划出狰狞的弧线:
“这件事情必须这么办,签了这个字,牺牲她一个,至少能保住其他人!”
“其他人?”
席彩琴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渗出来。
“你眼里根本没有女儿!她在牢里等着死刑,你却想着怎么撇清关系?!”
她突然冲过去抓起纸张,在顾振华惊愕的目光中撕成碎片。
“你这是在剜她的心!”
风卷着碎纸扑在顾振华脸上,他望着妻子绝望又痛苦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想这么做,可那个曾被他捧在手心的女儿,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污点。
一夜无眠,席彩琴流了一晚上泪,枯坐到天亮。
窗外的梧桐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顾平安是杀人犯的事已经瞒不住了,那些曾经羡慕她家风光的邻居,如今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刺。
救女儿的路彻底断了,这些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可女儿在监狱里孤立无援的画面,却像根钢针反复扎着她的心。
这么久都没有去看过她,今天该去了。
再不去……
想到这里,席彩琴攥紧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珠才惊觉。
顾振华沉默了整夜,天一亮就出门了,席彩琴望着他挺直却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用问也知道,他又去那些老战友家碰钉子了。
她打开红漆木柜,指尖抚过硬挺的藏青色涤卡翻领外套——这是去年顾平安陪她在供销社挑的料子,平安当时眼睛发亮:
“妈穿这个去傅家做客,保准把徐阿姨比下去!”
布料带着淡淡的樟脑味,此刻却像砂纸般磨着掌心。
她特意换上托人从海城带回的白的确良衬衫,领口被熨得能立住一根筷子—— 不能让平安看出一丝狼狈,得让她觉得还有希望 。
别梅花胸针时,针尖突然刺破指尖。
血珠渗在衣襟上,像朵未开的红梅。
她盯着血迹发愣,恍惚看见小时候的平安踮着脚,把这枚胸针别在她领口:
“等我长大了,要让妈妈天天戴金的、玉的!”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平时穿这一身都是去正式场合,而今天她戴着胸针,要去见戴手铐的女儿。
顾振华回来时,军帽檐的雨水滴在断绝关系书上,晕开的墨迹像极了政治处那些人嘴角的讥讽。
他伸手扯正歪斜的肩章,金属扣碰撞声格外刺耳—— 这个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都不曾低头的男人,此刻正用最标准的军姿,把亲生女儿推下悬崖 。
二十年前在战场,他从不曾在意军装是否笔挺;而现在,每一个褶皱都可能成为他人指摘的把柄。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探监申请,那上面“杀人犯家属”的字样刺得席彩琴眼眶发烫。
他拿起公文包跟断绝关系书放在一起。
那是席彩琴撕碎之后,他重新写的,刚刚一并又在政治处加了公章。
他一路从部队走回来,战友们看他的那种眼神,像把刀一样,一直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没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别人都知道。
他把断绝书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就是要让别人看到,他是有组织性和纪律性的,而大义灭亲在这个时候还能为他挽回一点尊严和面子。
夫妻二人没有带警卫员,一路沉默来到看守所。
监狱探监室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席彩琴的藏蓝色卡其布外套在风中微微鼓动,露出衣角处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褶皱。
衣服上的胸针晃得顾平安眯起了眼。
阳光透过铁窗,在顾平安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极了她囚服上的枷锁。
透过铁栅栏,席彩琴看见顾平安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曾经乌黑的长发不见了,剪成了参差不齐的短发。
她抬头的瞬间,席彩琴突然想起她第一次扎羊角辫的模样,那时阳光正好,辫子上的红绸带比晚霞还鲜艳。
顾平安靠着发霉的墙壁,指甲无意识抠着墙上歪斜的“林昭”二字。
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喜和波动。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