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奉一副笑咧咧模样,应道:“所以我说正言这人靠得住,难为他大小事都能做得这么细,又想得周到!”
夫妻之间说话,自然懒得拐弯抹角,杜氏开口就道:“我怎么觉得不咋对劲——韩公子对宋小娘子,也太细致些了罢!”
辛奉一愣,问道:“哪里不对劲了?”
他哈哈笑道:“你怕不是想太多了!你看正言往日在延津县照料我的时候,临走前,连兜衣、里裤都会去衣服铺子里头单独给订做许多条一片裤,好方便人给我洗换。”
“后头是来送衣服的那人同我细说怎么回事,怎么换穿,我才晓得——我回京时候,你见得那兜衣、裤子,不也说没见过这样细心的?”
又一挥手,斩钉截铁道:“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杜氏撇撇嘴,摇头道:“他给你写信,教你怎么穿了吗?”
辛奉老脸一红,道:“那我不是不怎的识字吗!”
杜氏又问道:“你总会看图吧?他给你画图了吗?”
“你这人,怎的总钻牛角尖啊!两样都不是一码事!”辛奉皱着两条粗眉,不自觉想象了一下,越想越奇怪,连忙用力摇了两下头,努力把那画面从脑子里甩掉似的,“画个图,教我怎的穿裤子?怪也怪死我!”
他顿一顿,道:“你也想太多了!宋小娘子这样秉性,又这样为人,谁不想对她好些?你看你,才跟她识得几天,不也愿意把太后赐金拿给她先用着?”
又道:“况且我们三个,关系不比旁人,当日若不是那宋家妹子眼睛利,人也机敏,我同正言哪里能成这许多事,立那许多功?她又是那样家世,接连遇得不好,我同正言更照顾些,那是必须的!”
杜氏倒是真个被说服了几分,想了想,不再纠结此事,犹豫了下,才道:“我为什么这样大方,你难道不晓得?”
她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道:“除却因为那宋小娘子实在人好,我顶想叫她别太苦了,最要紧,还不是为着你。”
平平淡淡一句话,落在辛奉耳朵里,却叫那一双铜铃眼,一下子瞪得更大了。
他本来坐着,登时如同屁股下头一瞬间摆上了一板凳毛板栗包似的,抓耳挠腮,屁股一拱一拱的,再也坐不住,起来往杜氏身旁蹭,又嘿嘿笑,道:“好娘……我晓得这一向我老叫你不省心,家里家外,都是你操持,苦了你了……等我好了,叫你好生歇息一阵子,家里都给我来管!”
说着,他摸摸索索地去握妻子的手。
杜好娘用力抽了一下,没抽回来手,少不得啐他一口,道:“女儿在外头,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进来,给瞧见了,你这个当爹的不要脸,我还要!”
又站起来,道:“你赶紧好吧,日后消停些,别的不图,别叫我操大心,就谢天谢地了!”
又过一时,一家人吃了晚饭,大的小的都是头一回吃叉烧,喜欢得不得了。
辛奉便道:“宋小娘子还邀你得空带着两个小的去吃烤乳鸽——我今天得吃了一只,那个皮脆的哟!那个肉,鸽子烤出来实在是香喷喷,里头全是肉汁,好吃得我有点子反应不过来!”
“本来要给你们捎带的,她说这东西就是要趁着那炉火气吃才够香,不如明天……”
杜好娘便道:“明儿我是去办正事,去了就回——宋小娘子那样忙,哪里顾得过来许多,等食肆开了,咱们正经关照生意,带两小的上门吃就是!”
等到晚间,眼见收拾得差不多,天色不早了,夫妻两个正准备催小孩睡觉,却是有人敲门。
辛奉应门一看,来的竟是白日里那甘师傅。
他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外跟辛奉说话。
“本来看时辰不早了,不合适上门的——只今日巡检同我说这事情紧着办,有什么消息,好的坏的都及时来说一声,我正路过,顺着一口气说了。”
“……找了好些熟悉铁匠,都说没见过、没听过这东西,虽有图,不咋仔细,怕哪里做错了,不能得用,都不敢接。”
辛奉听得着急,问道:“没旁的法子吗?竟是一个厉害匠人都没有吗?”
甘师傅摊手道:“我平日里熟悉的全问过了,方才也托他们帮着打听,都说得了信来报,只是听那口气,多半不会有信了。”
辛奉也是无法,只好道谢。
那甘师傅待要告辞了,忽然又道:“只有个事,也跟巡检说一声——好似除却咱们,另还有一拨人在打听这个架子,我原以为是今日那宋小娘子,但都说不是,也是京都府衙的……”
他报了个名字,又问道:“巡检认不认识的?”
辛奉还真认识,却是左院张巡使下头用得着的心腹。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道:“你既找不到人能做,他也一样找不到的吧?”
甘师傅见得左右无人,方才靠得近了些,道:“坊市间是找不到,只我有个熟人悄悄告诉我,说他在的铁器坊里这几日都有人来借炉子用——是几个军器监的老匠人一道来的,带着图纸,按着图商量着在造东西。”
“因是下了卯才来,一时半会还没做完,但是看那做出来的零碎东西模样,倒是有点子像宋小娘子要的那个架子……”
“那几个匠人不怎么避人,听得几句说话,说是什么滑州公子送来的自家画的草图,架子每一处地方都有单独一页纸,加起来足二三十页厚的图纸,让他们按着经验去改,改了再做。”
“那滑州的公子,巡检晓不晓得是谁?如若认识,您这一头去找人问问,到时候借了人现成的图纸来照着做,说不得比起咱们这里没头苍蝇乱撞要来得容易些!”
滑州的公子,又画了图纸回来,想也知道必定是那韩砺了。
辛奉这样着急做炉子,本是为了给宋妙帮忙,再兼替韩砺搭把手,本以为自己多年巡检,地头到处熟悉人,一个炉子,一个架子,做起来肯定手拿把掐,却不想是这样麻烦。
最后炉子晚了一步,架子根本找不到门路,又给人抢了先去。
左院的张铮毕竟是有官人,关系全不相同,甚至可以找到军器监的老匠人帮忙,辛奉的能耐却还没有到这一步——真要做,也当是秦解才做得到。
既是做不到的事,他也不再纠结,只是难免有些憋闷,觉得自己干了许多年,才又得了天子、太后鼓励、赏赐,嘴上再如何说要收敛低调,心中多少有些飘飘然,然则此时犹如得了一盆冷水往头上浇下来,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
送走了甘师傅,辛奉站在门口,先还有些丧气,等喂肥了几只蚊子,跑了几只,打死两只之后,举着一巴掌血,忽的想转过来。
——正言不过一封信,张铮、秦解两个京都府衙的巡使都争着抢着帮忙,自己能同他这样亲近,他还主动给自己写文章,天底下不晓得多少人羡慕,正该得意才是!
自我开解好之后,辛奉锁了门,回了屋,躺在床上,少少不得跟妻子小声说说枕边话。
简单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另有自己一番猜测,辛奉最后道:“也好,原还担心做不出来那个架子,宋家妹子那里要耽误事,这会子正言走在前头,也托人给安排妥了,我……”
他还要说,抬头见得妻子欲言又止模样,便问道:“怎么了?”
杜好娘摇了摇头,半晌,复又问道:“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韩公子平日里应当十分忙吧?”
“那是!”
辛奉就说起曾经在京都府衙时候,见得韩砺同孔复扬两个如何晌午时候也不休息,要不就是分摊做事,要不就是读诵背书的旧事。
如今去了滑州,事情那样要紧,河汛不等人,肯定只有更忙的份。
还没感慨完,辛奉就听得对面妻子道:“二三十张图,哪怕是韩公子,也要画老久了吧?”
辛奉躺着躺着,好不容易聚拢起来些的睡意,立时就消散开去。
——是啊,他忙成这样了,竟还惦记着炉子、架子,为了个架子,又要画二三十张图?
另有今日在宋记见到的那张鱼儿图,那些条条品种不尽相同的丑鱼,丑成那个样子,要找也不容易吧?那印章也是又要画,又要刻……
辛奉一屁股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一旁,颤着嗓子道:“正言……宋家妹子……他不是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吧!?”
黑暗中,辛奉看不清妻子的眼睛,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她幽幽的一句话,道:“老辛,你怕不是想太多了?韩公子就是那样细致的一个人!”
这话既熟悉、又陌生,句句都是自己才说过的,噎得他几乎答不上来。
***
酸枣巷中,宋家食肆这天同样是早早就吃了晚饭。
宋妙看到小莲一顿饭功夫,就跑了两趟后院茅房,好不容易吃完了,帮着收拾了碗筷,又抱了书来,支张小椅子,对着小几子,就坐在前堂背书——为了省油灯。
短短小半个时辰,她又跑了好几趟茅房。
程二娘在一旁收拾,也看到女儿进进出出的,少不得啰嗦一句,问道:“晚上也没喝多少汤水,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等听得女儿说没有什么不舒服,她又提醒道:“别分心,熬过今晚,明天就好了!”
小莲答应一声,不多久,又开始往茅房跑。
程二娘这一回有些忍不住了,等女儿出来,便道:“用心些啊!咱们本来就比不得旁人,正该努力才是,成日跑茅房,怕不是懒人屎尿多,没有也要屙?”
宋妙见状,想了想,先借口急着对账,请程二娘帮忙看看这几日账目,候得人走了,方才挪了张椅子坐到小莲边上。
她一坐下,小莲就转了头过来,叫一声“宋姐姐”。
宋妙轻声道:“是不是心里紧张,总看不进去书?”
小莲低低地“嗯”了一声,细声细气地道:“背了好久了,那些个字有些本来是认识的,也不晓得怎么了,总进不了脑子,好怕明天林大夫瞧不上我,或是考我时候,我说不上来话,最后过不了,对不起姐姐,对不起陈老先生……”
宋妙笑道:“我当什么,过不了过不了,我们再找旁的师父就是——世上难道只这一位师父能拜?”
小莲顿时有些着急起来,忙道:“可娘说那林大夫特别好,姐姐费了老大心思才请来陈老先生帮忙,得了这个机会……叫我怎么都要努把力,我自己也很想去她那里学医!”
“陈老先生肯帮忙,最要紧是他看你懂得上进,很愿意拉你一把,不是我的关系。”
“不过世上从来不是样样都能遂人心愿的,只要尽力就好——实在找了许多个师父,个个都不过,咱们也能先寻一间合适药房,在里头做个学徒,认了药材、药效,将来再找其余好大夫问一问。”
“贺老夫人、陈老夫子,另那一应太学的先生,都是有能耐的,还有韩公子、孔公子,难道不回来了?便是这些都不成,还有梁严他姑婆呢……”
“再不济,等你舅舅将来得了官,或是你娘将来成了大掌柜,难道竟不能给你谋个老师?”
宋妙顿一顿,柔声又道:“你已经有底气,有得选了,将来道路,也不只是这一条,便是走错了也不打紧——世间际遇实在奇妙,姐姐一年前,也从未想过会靠做菜的手艺谋生,你还这样小,将来那样多机会,做什么要框死自己?”
“大气些,眼界宽些,且看看自己每日见的都是什么人——那林大夫再好,难道有三头六臂?”
小莲忙摇头。
宋妙就笑道:“早些去睡吧——放轻松,你是去拜师的,师父选你,你也要选师父,一拜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千万不能马虎,也不要仓促。”
“你要看她说话、行事,对你态度,你也不要矫饰自己,就按平常与其相处,觉得不合适,不能不好意思,要回来就说……”
听得最后这一句,小莲一双小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问道:“我也可以选师父的吗?”
宋妙同她仔细解释了一番要怎么选,方才道:“先去睡罢,太晚了——明日便是被问了问题,答不出来,你也要看看对面怎么个表情,怎样的态度。”
“平日陈老先生、曹夫子他们,你见得实在不少,好先生怎么待学生,你最知道不过了。”
一时聊完,小莲果然回了房去,心中竟是再无多少紧张,连跑茅房的冲动都减了许多,只暗想:姐姐说得是,不用看旁人,端看平日里姐姐怎的教饼子哥他们,就晓得好师父是什么样子,我要好好表现,也要看个清楚,免得将来两边后悔!
次日一早,宋记两拨人出了摊,送完货,回到食肆里,程二娘就告了半天假,带着小莲去前往天源堂拜见林大夫。
母女两个才走没多久,一辆马车就驶进了酸枣巷,停在了宋记食肆门外。
一个伴当来上得前来叫门,问道:“此处可是有一位宋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