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奉如此兴冲冲,宋妙都有些不忍心跟他直说,又因被一迭声催着去后院,只好带人往后走。
一边走,她一边不得不老实道:“多谢嫂子同巡检这样记挂我——先前我这里有个小友,唤做梁严的,他在武馆学武艺,正巧有个同馆师兄的姑父会做炉子,已是上门来帮着造好了……”
正说话间,已是到了后院。
大小两个炉子,大的人高,哪怕小的,也不是能张臂环抱的尺寸。
炉门是紧闭的,哪怕这样,也已经能闻到极香的烤肉味道,不知道什么,居然还带着焦甜味,又有非常浓郁的酱香,让人在边上站着,心里会不住犯嘀咕:里头有啥呢,啥时候能吃哇?
满心要来露脸的辛奉,见得如此场面,简直失望至极,只好拿一双牛眼瞪着两个炉子,又转头同那匠人大小眼相对,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弟,你瞧瞧这两炉子造得怎样?”
那匠人当即绕着看了又看,试探性地伸手一摸,忍不问道:“小娘子,里头正烤着东西吧?”
宋妙点头应是。
他只好不情愿地承认道:“隔火倒是做得挺好。”
又道:“这样式同我们素日做的不一样,是哪里做法?”
“是我家惯用的,原有图纸,我把那图纸给了先头师傅,他照着做的。”
听得宋妙说完,那甘师傅又拿随身的刮刀试了试。
那炉身已经烧得极坚硬,拿指甲抠、刀刮,都掉不出一点粉末来。
“炉子外头手艺倒是过得去,只是不晓得里头怎么样……”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宋妙,“小娘子用着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当?我给你改一改?要添什么吗?或是给你再造一个?”
“我看你这两炉子,大的太大,就算小的也大,是不是还要个再小一点的?不然平日里若是有烤的量少的时候,生热炉子也要耗柴禾!”
宋妙还没说话呢,边上辛奉已经变了脸,道:“去,别混说,我家这妹子生意好着呢!她店里的炉子只有嫌小,没有嫌大的——开炉就要烤多,再多都不够卖的,快啐了那一嘴去!”
甘师傅只好闭了嘴。
宋妙笑着回道:“今次也是头一回用,正在熟悉炉子脾性,还没试出来哪里不妥当,只那一位帮忙烧炉子的师傅过一阵就要离京了,后头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或是再要新造,我一定便来寻甘师傅!”
又道:“若说缺什么,倒是真有缺的……”
她把铁架子形容了一回,要在炉子外头有个把手,不用开炉门,光是转动外头把手,炉子里的架子也回跟着转,最好除却把手,还能有个踏脚,也能带动里头铁架子转,如此方便使力。
除此之外,要是能靠着水击自己就转最佳,到时候上头挂一大桶水,或是设法引水,由水流下冲,带动承轴转动,节省人力。
炉子里有个能转的铁架子,比起定着烤,上色、烤制更均匀。
“未必要铁铸,铜的也成。”她又补了一句。
不过是把从前在平阳山上用的照搬下来——当日娘亲只随口一说,也没怎么形容,只提了想要达成的效果,徐姨跟着徐叔叔没两天就给做出来了,哪怕里头挂了上千斤的肉,那把手转动起来也是一点都不费劲的,又引泉水过来,需要时候,人不在也有水帮着转。
但她而今已经把当初铁架子模样都说出来了,怎么运作也解释得很详细,甘师傅听着还是不住摇头,道:“从前倒是没见过,我去找相熟铁匠问问——怪难的,只怕不好找!”
宋妙便道:“寻常铁匠我已经四下打听过了,都说没做过,甘师傅若有相熟的好匠人,帮我打听打听。”
两人在这里说,辛奉听得宋妙一番形容,只觉那架子甚是厉害,此时正恨没有表现机会,忙道:“你且写下来,再画个图给我——我拿了去找人问问!放心吧,有我老辛在,必定给你造出来!”
宋妙连忙道谢,又笑道:“真个能做就太好了,不然这里常要耗两个人,看火就算了,如今麻烦得很,还要时不时踩个高凳子上去转架子……”
因那甘师傅见了两只炉子,说要再在此处看看,宋妙便把辛奉请到了前堂,给他上了茶,道:“今日刚开第一炉,而今里头还烤着乳鸽,又做了黑叉烧同蜜汁叉烧,乳鸽要现吃,叉烧却能捎带,是炙猪肉,咸甜口——巡检一会给嫂子带些回去吧?”
辛奉把海碗里的山楂茶一口气干了,喉咙里刚刚咕的一声吞进去,听得这一番话,忙问道:“那什么炙猪肉——有得多吗?多出来多少?”
宋妙道:“做了二三十份吧,本是打算一会送去给各家客人的,只是还没有跟人提过,改日送也来得及。”
辛奉听得这话,当即道:“那正好!给我留些出来吧!正巧今天喊了车,一会子给兄弟们家里送些过去,这一向他们没少帮我收拾从前事情手尾!另有你嫂子那边亲戚……”
他掰着手数了半天,最后报了个二十的数,一下子把还没出炉的叉烧订走了大半,又从粗腰上解了钱串下来,送到宋妙跟前。
宋妙收了钱,却是点数出一部分,一边算给他听账目,一边把数出来的钱串递了回去,又笑道:“除却找的零,另还有给嫂子的那一份炙肉叉烧是我这里单请的,不用钱,巡检要送人的东西,自家花钱,我就不客气了——嫂子给我造炉子,我总要回礼吧?”
辛奉本来要推,听得这话,也不推了,哈哈一笑,道:“哎,她倒比我有面子!”
他把钱拢进怀里,又道:“全托你同正言的福气,我近来得了许多赏,原来都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给踩下去,哪里想到一下又起来了,因怕给正言招麻烦,平素做事也不好张扬,除却搬家进伙那一回,其余时候,客也不敢敲锣打鼓地去请。”
“只是你嫂子说,再如何你这里也不能略过去——甚时得空,想正经请你来吃个饭,等正言回来,再请你们两个一回。”
他顿一顿,又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夫妻两个自家下厨,几个小菜,比不得外头馆子,更比不得你手艺,到底一番心意!”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宋妙自然不好推却,便道:“巡检同嫂子邀我,再如何也要来的,只是近来添做了肉干、墨鱼干,眼下又加了炉子,再又多做了许多馒头,事情尚未全然理顺,实在有些忙,不如等韩公子回来,看他哪日得空,我同他一道上门来吃一回?”
辛奉犹豫了一会,才答应了。
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宋记前堂新刷出来的内墙,又有一应摆设,另有两套桌椅,许多后头添置,不禁叹道:“才几个月,哪里想得到啊——当日我上门时候,你只一个人守着间破屋,连交椅都没一把,连羊肉都不舍得买,如今再来,铺子里已是雇了好几个人,从早到晚,生意不停……”
“当日若不是巡检在这了盯梢,把对面赌坊抓了个干净,我这宅子也未必能保住哩。”
辛奉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昨儿听得人说,衙门里好些人催上头催个不停,说他们也要跟太学一样,从你这里外采馒头、糯米饭一应吃食!”
他说到此处,又问道:“欠的钱还多么?我那里得了太后赏赐,老大一处宅子白住着,另又有赏银,平日里其实用不着多少。”
“这一向你嫂子特地同我商量过了,她让我来提一嘴——不如先把我们那里赏银拿过来还债,日后你攒出来,再慢慢还我们的就是,左右家里两个都还小,出嫁还早,也不急着要嫁妆……”
宋妙哪里想到竟有这样一桩事,连忙摇头,道:“我能挣钱,巡检放心,请嫂子也放心!”
“晓得你能挣,只是也不要把自己逼太紧——就是怕你不好意思,她才叫我先来说一声,明日就自己上门来送钱。”
宋妙吓了一跳,狠辞了一番,见辛奉油盐不进,只好道:“我家欠债实在多,不是我这里摆几个月摊、做几个月生意就能还得清的,幸而债主们都宽厚得很,多数也不催我,只要按月如数还了,他们反倒过来还要劝我——虽如此,到底全是外人,欠他们钱,我心里着急,也有心多多卖力挣钱来还。”
“若是欠巡检同嫂子的,我只觉得是自己人,不着急了,就没了那个心气,反而不利——当日韩公子说要挂银在我账面上,叫我先拿去还钱、重修铺子,我也是一样说法,他方才罢了。”
听得宋妙连韩砺的银子都给推了,辛奉晓得自己说话已是不中用,便住了嘴,心中暗暗另有打算。
一时时辰到了,他被喊去后院,分了烤乳鸽一只——吃得满嘴流油,吮指嗦骨,本还想要给家小买两只回去,因听得宋妙说鸽子出炉,一旦凉了,风味大减,肉汁也会流失大半,不如下回带了家小来,现烤现吃,这才作罢。
因知是送人,宋妙就叫大饼和张四娘拿带盖编篮垫荷叶,将叉烧分切好装上,外头贴纸一圈,封住篮子,特地又把前次韩砺帮忙刻的章找出来,盖上“宋记食肆”四个圆字。
辛奉识字不多,可见了这几个字,却是忍不住赞了一声,道:“你这店章好!一看就喜庆,有福气!”
宋妙笑道:“正要谢过韩公子,他刻河道上名章时候,忙里偷闲,特地帮忙刻了这店章——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答谢。”
辛奉顿时把那章看了又看,夸得更起劲了,道:“我就说,怎的这章比旁人的好看那许多!”
他要买的叉烧甚多,分切、装篮都要时间,等选好了肉,宋妙就想着先领人到前堂去坐。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半路,辛奉忽然停了步,指着一旁问道:“那缸都破口长青苔了,怎的还不扔?是不是太重了,搬不动?我叫几个兄弟过来……”
宋妙转头顺着他的指向一看,顿时笑道:“那本是从前店里用的水缸,因破了口,又裂了缝,容易漏水,我就挪过来养鱼了——那青苔也是我养的。”
辛奉听得半懂不懂,道:“青苔还能养?倒不如种菜、种花?”
“我这后院做半个厨房用的,种菜种花,少不得浇水施肥,又引虫招蚊,究竟不好。”
说着又带他去看青苔,道:“其实就是多点野趣。”
“我实在大老粗,分不清这个。”辛奉哈哈笑,探头一看,见得里头许多鱼,又愣了,“怎的净养些灰不溜丢的?又小,尾巴也不长,摆尾都摆不好看——等我回去同你嫂子说一声,叫她得空时候,带我去花鸟坊子里给你买些漂亮鱼!”
宋妙笑着解释道:“我实在不会养鱼,怕养死,也是韩公子顺路捎带来的,说是问过,这些个鱼十分耐养——果然两个多月了,只只都还活着!”
听得是宋妙的要求,又是韩砺找回来的鱼,辛奉一下子连缸带青苔,跟着里头各色鱼都看顺眼了,越看越喜欢,道:“你不说倒不觉得,你一提,哎哟,确实只只精神,比旁的鱼强多了——虽颜色不鲜艳,游得倒是都很卖力,不是那等溜号的,果然正言挑的鱼,宋小娘子养的鱼,就是不一般啊!”
他夸的角度实在刁钻,把宋妙逗得不行。
一时辛奉指着其中一只,问道:“怎的这只比旁的都要瘦,尾巴也歪的,是不是给欺负的?颜色好似也不同,有点子红,不是打架了吧?”
到底老巡检,实在看得仔细。
宋妙挨近辨认一番,忙去屋里找了先前韩砺的画来核对,果然画上尾巴是正的,有记录,鱼身也没有红色,又说这鱼特别好斗。
辛奉见了画,凑了过来,对着画把一缸鱼指手画脚了遍,又拿个盆子把那断尾鱼捞了出来,让宋妙等它长好了再放回水缸里。
他最后才把那画看了又看,道:“我听说正言的字、画都值钱得很,你这里虽是后院,到底人多,手也杂,日里最好还是要把门窗关好,别叫人进进出出,不小心把这画顺走了!”
等叉烧切分、装好,辛奉提着许多篮子,本要同宋妙告辞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咧嘴一笑,道:“都忘了同你说,今次我去找匠人,也是得了正言提醒——还是他心细!”
说着把自己怎么从弟兄们听来的话中,分析出韩砺找炉子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的事情说了。
宋妙怔了怔,方才道谢。
人已是走了,她还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那掉漆的招牌,又看了看前堂正中——彼处中堂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还在滑州时候,韩砺已经拟了好些联给她选,直说如若八月不能回来,赶不上店铺重开,就装裱了写好的中堂、屏风,使人捎带回来贺她开业。
中堂、屏风也就罢了,却不想他还记得炉子,隔着老远,都使人帮着打听……
正有些想得出神,后头程二娘出来问明日采买,宋妙便把那些个杂念暂且搁置,进了屋。
而辛奉坐着马车,一路送叉烧,等回到家中,忙同杜氏把今日发生事情说,又将留出来的叉烧放在桌上,指着道:“妹子给你的,说她请你吃,不肯收钱!”
杜氏一叹,道:“实在好姑娘,只盼生意越做越大才好!”
又问道:“银子的事,你说了没有?”
“还说呢!她不肯收!”辛奉把事情一说,“不如还是你明天去跑一趟?你们女子之间,话总归好说些。”
杜氏睨了他一眼,道:“平日嘴里把自己夸得什么一样,眼下连点子银子都送不出去!”
“不但我!正言也送不出去,可见不是我不行!”辛奉忙叫屈,把韩砺也要送银,被宋妙拒绝的事情说,因提起来,顺口又说那印章、丑鱼、炉子。
他只当夫妻闲聊,杜氏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不对。
她只知道近来丈夫在给宋小娘子找做炉子的匠人,只不晓得后头许多细节,忍不住问道:“你说那韩公子送一缸丑鱼过去给宋小娘子——也就罢了——还给只只鱼都起了名字,画了画?”
“借钱不算什么,韩公子素来心好,又敞亮——只他连宋记的炉子都还记得那样清楚,人在滑州,还要使了好几处人情,托人帮忙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