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紫禁城还沉在墨色里,只有万安宫的檐角,被几盏昏黄的宫灯,勾勒出模糊轮廓。
洪福帝在魏忠贤的搀扶下,缓缓从龙榻上坐起。
半年多来,他一直这个时间点醒来,起初还十分不适应这种作息,现在慢慢的不用魏忠贤特意呼喊,自己也能醒来。
可他还是不想起,不是如小孩那般想赖床,而是睁开眼,便会想到那一堆等着他处理的弹劾奏折等等朝政杂事,就觉得头大。
他不知当初父皇怎么处理的,也不知他那个短命的皇兄如何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看的过来那么多奏折的。
他很想当面问问他们,想向他们请教如何才能当个明君,如何才能理顺这比老太太线团还乱的朝政。
可,他,不敢去乾清宫。
白日还好,一到晚上,他就会想起,父皇和皇兄都驾崩在乾清宫,晚上待在那里,就好似被他们一直注视着。
那种床边仿佛有人看着你的感觉,令他夜夜做噩梦。
除了刚登基的头两天需要准备登基仪式,被迫在那里住了两晚。
之后,他便一直住在郑贵妃曾住过的万安宫,而郑贵妃搬去了慈宁宫。
这里,曾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宫殿,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他来说像老朋友般,甚为熟悉,在这里他能睡的十分踏实。
只是今日,习惯性地扫了一下滴漏,惊愕地发现距离他平日起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
魏忠贤这个没眼力见的家伙,吃了什么虎狼之药,竟然敢提前叫醒他?
这令洪福帝甚为恼火,甚至恼怒地考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换了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家伙。
可不等他开口训斥,魏忠贤的一句话,惊的他困意全无。
“万岁爷,杨仲芳杨大人死了。”
洪福帝霍然转头,尚未睡醒的双眸,猛地睁大,如同一头贪睡的肥龙,被某个不开眼的采药人挑动了某一片逆鳞,惊得他昂起了龙首,似要择人而噬。
首次,见到洪福帝露出如此狰狞表情,魏忠贤犹如老鼠见了猫,吓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万……万岁,息怒,息怒。”他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不,不是唐大人做的,是白……白莲教那些妖孽干的。”
亏的他脑子快,一瞬间捕捉到胖皇帝为何发怒。
白日刚交代了赵钱李三人要保护好被唐辰设计劫走的杨仲芳。
翌日天还没亮,便收到了他的死讯。
任谁来当家做主,都会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和他对着干。
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的帝王。
本来,唐辰身上便背负着弑君的名头,只是一直以来,他没亲手参与过,更是作为福王潜邸旧臣谋主,在福王登基为帝这方面出了大力,至此新旧交替,朝政不稳之际,不好随意处置。
白日,郑太后赐婚,算是暂时解了对于他安置难题,赐婚为驸马,即可对外展示亲密,不算冷了功臣心,还断了唐辰这个不安定因素继续参政的路,使动荡的朝政可以重新回到正轨上来。
可谓,一举多得。
可唐辰如果真敢做出违背洪福帝的事,以现在这种举朝喊打喊杀的境况下,谁也无法保证,皇帝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砍了他。
魏忠贤别的事有些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但对于洪福帝的心思摸得可谓清清楚楚。
他才一个瞪眼,魏忠贤已经猜到他怒在何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鼓起勇气,立马为唐辰这个盟友开脱出来。
不为别的,因为现在他和唐辰已经属于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帮朝臣如果真鼓动着洪福帝杀了唐辰,那么下一个要杀的便会是他魏忠贤,没有例外。
听到不是唐辰所为,洪福帝紧绷的后背稍稍松懈下来。
“白莲教?”三个字仿佛尘封在垃圾堆中的黑布条,看着恶心,却又烧不尽。
“白莲教当年不是已经被太祖爷和太宗皇帝都灭干净了吗?怎么还有?”
洪福帝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魏忠贤,大有他敢说出一句欺瞒的话,就当场砍了他的架势。
“奴,奴才不知详情,是当初孟公公主持东城所时,派驻去的密探回禀的详情。
东城所总旗赵起元不敢擅专,特带着那名密探候在宫门外,听候万岁爷发落。”
魏忠贤听出小胖皇帝话中绷紧后的精神放松,忙恭谨补充道。
同时,心下了然:“看样子最近要提醒唐辰不要再搞事,陛下已经对他生出不满。”
“孟忠?”听到这个名字,洪福帝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原本,他能登上帝位,除了唐辰之外,他最为感激的便是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孟公公。
只是,不知是孟忠他老糊涂了,还是他故意为之,竟然默许欣月在前太子弥留之际,安排两人单独见了一面。
自那之后,欣月那个死丫头就跟疯了似的处处跟自己作对,不仅阻止了东宫失火,还暗中传递出带有遗诏性质的衣带诏,倘若不是唐辰及时而又果断的出手,拿回了那份衣带诏,差点便让大郑王朝陷入内乱。
若不是,考虑着孟忠多年看护的情分上,加上郑太后的心软求情,洪福帝真想一刀砍了姓孟的那个死太监。
若非姓孟的太监一时心软,容欣月那个死丫头在宫里搅风搅雨,搞得现在唐辰和朝臣们相互争斗不休,如何又能在值此朝政动荡时刻,出现朝臣殒命的破事。
天明后,还不知那些得到消息的朝臣们又要怎么闹?
原本,多日来的精力都集中在朝政上,洪福帝已经不怎么想起孟忠这个人,没曾想今日竟又听到他的消息。
而且,还涉及到久无音讯,消失多年的白莲教。
他不知道这是魏忠贤故意提及自己干爹,是在为他干爹刷功劳找存在感,还是真有其事。
不管怎样,杨仲芳的死势必会引起刚刚平息下来的国子监再起波澜,他需要迅速而果决的处理,免得波澜太大,搅乱整个朝堂。
大郑,不能再乱了。
他,虽然身宽体胖,但不想当个昏君。
一脚踹在魏忠贤肩膀上,厉声吩咐道:
“还磨蹭什么,给朕更衣,摆驾御书房,召赵起元入宫汇报,另外去宣孟忠近前听命。”
“奴才遵旨。”
刚才还惶恐不安的魏忠贤,闻听到这句话,嘴角一勾,禁不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又迅速敛去。
……
踏着满地血腥,和崩碎的碎砖烂瓦,步入隐秘佛堂。
唐辰和顾凯都注意到莲座下蒲团前,摆放着的三盏没喝完的茶。
“嘿,看来有鱼溜了?”
唐辰打了一个哈欠,对着身后跟进来的捉刀卫打出一个手势。
捉刀卫得令,一窝蜂涌入佛堂,一寸寸搜查起来。
顾凯扫了一眼似佛非佛的怪异佛像,又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番子们搬抬的那些断胳膊断腿哀嚎不已的和尚,眉头紧皱:
“你怎么知道,用乌香的和尚,便是反贼的,你就不怕弄错了?”
唐辰又打了一个哈欠,语气懒散地道:
“弄错咯,就弄错咯,大不了,事后认错认罚,让太后娘娘免去我的驸马头衔。”
“你……”顾凯指着他的鼻子,想骂他一句,可到嘴边又不知该骂什么。
因为到现在,他也想明白太后赐婚背后的含义,那就是当今这位陛下,已经是陛下,而不是当初那个荒唐的福王了。
他对于能帮他连续扳倒两位帝王,助他登基称帝的唐辰,生出当初与前太子一般的心思,想用而不敢用。
有目共睹的,唐辰的能力越大,破坏力越大,于当今一心求稳的朝政不利。
若易地而处,顾凯可能会舍了这些什么驸马,什么统领的官位,找个地方隐居去。
用乡野村夫话说,“大爷我不伺候了。”
可,如今唐辰却像个没事人似的,除了偶尔两句抱怨,竟半点恼怒的心思都没有,一心只想搞钱。
连抄个和尚庙,嘴里都在不停地碎碎念着:
“钱呢?钱呢?和尚不是都挺有钱的?怎么搜查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处来汇报找到钱的?
没钱怎么让方丈开光?没钱怎么求子?没钱我佛还发什么慈悲?”
顾凯深深叹了一口气,得,这家伙不知哪来的心思,对和尚的怨念,似乎比对白日找他麻烦的那些监生们都大。
忽地,一名捉刀卫兴奋地跑过来,大声禀报道:
“大人,快来看,发现一间密室,好多金银……”
闻听到‘金银’二字,刚刚还精神萎靡的唐辰,双眼蓦地铮亮如星斗。
“哈,果然,三位武宗皇帝用事实告诉我们,当你没饭吃的时候,打劫寺庙,总是没错的。”
顾凯听得眉头一皱,什么三位武宗皇帝?荒唐的武宗皇帝跟寺庙什么关系?
他有心想问清楚时,唐辰却先他一步,朝密室疾走而去,许是太兴奋了,行走间竟不知不觉作起诗来。
“人生薪水寻常事,
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
不谈未必定清流。
爱米,那个谢了,我的佛唉。
回头给你上三柱香,算是咱俩哥们好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