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从安魂塔下的水渠升起,像一页尚未干透的纸。
广场中央,透明罩缓缓上升,一册厚重而又纤薄的书浮在其中——厚,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文明的体温;纤薄,是因为每一页都随时可以被世界加注与替换。
它的名字,简单到让人不敢恭维却必须敬畏:《火种之书》。
没有鼓号,没有长篇演说。只有四面屏幕同时点亮,显示版本号 v1.0.0-曙光。零在后台把功率降到礼仪阈值,系统音很轻,像翻页声:
“公共域开源底册——《火种之书》正式发布。任何合格节点均可检出、审阅、贡献。”
风穿过广场,新刷的石面略带潮意。林战和苏离并肩站在石阶下,像最普通的读者。巴克把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放回去;伊娃微笑着点头,让学生把纸笔准备好。孩子们在队伍里踮脚,掠夺者新民的触须轻轻卷住同伴的袖子——这是他们听得懂的礼仪:读书,安静,靠近。
《火种之书》的目录像一张折扇,展开时风从字里行间穿过:
目录在屏上滑过,一处处锚点像灯塔群亮起:不是一个圣典,而是一套工具箱。每一章后都留有浅灰的“贡献入口”,像每把扳手旁都系着一条可调的绳。
零出面读了最短的一段系统说明,语速很慢,像怕听众漏掉一个逗号:
“《火种之书》采用开源治理与版本协作。任何节点可以发起 pull-Request(人类称为‘修订建议’),通过‘三重审核’后并入:技术委员验算、伦理委员对照公约、公众抽签评审做可用性试读。
版本号由‘主干—次干—修补’三段构成;每季度固定冻结一次,形成‘学校与车间的稳定教材’;同时保留‘实验枝’,供前沿节点自愿试用。
任何章节不得成为永久锁章,每五年必须进行一次‘零基复核’——假设这本书不存在,从现实出发把它再写一遍。”
屏幕边角弹出一行小字:“拒绝教条化,不等于拒绝标准化。”
巴克朝屏幕点了点头:“说人话就是——该拧紧的拧紧,该能换的得能换。”
为避免“版本战争”,书库内置“分歧并存协议”:当两个方案在风险可承范围内不相容,允许在明确标识的前提下双轨并行,由不同社区各自试行,再以三年为期比较真实效果。
伊娃补充:“在伦理上,‘分歧并存’不等于‘谁都对’,而是把时间变成老师,把人群变成评审。”
广场北侧搭起一排贡献台,每台都像一枚可携式“编辑室”。
流程被画成四张卡片:
提出问题:一句话即可,越具体越好;可匿名。
给出证据:数据、照片、操作记录、当事人口述,至少其一。
提出方案(可选):哪怕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请写上“我担心什么”。
选择审阅池:技术、伦理、教育、工程、安全、社区——勾选最可能的去处。
提交成功后,系统给出公开编号:不是名字,不是职业,是一串人人都能查到进度的数字。
孩子们凑在台前,踮脚戳屏幕。一个小女孩输入:“跨族同班的体育考试是不是要两套标准?”
系统自动把她的问题送往“教育—伦理—医学”三重审阅池,附上 “尊重差异、避免优待\/歧视”的预案链接。
零在后台把她的手势记录为“未成年优先通道”,并写入“导师匹配”。
“你会收到回信。”伊娃蹲下,说得很认真,“而且不只是回信,是一堂能操作的课。”
另一边,一位掠夺者新民提交了一个短视频:他们的触须在高湿度环境下对某种涂层过敏。巴克当场把视频拷入“材料小组”,抬头朝他竖大拇指:“这就是贡献。明天起我们换涂层,后天把这段写进‘播种—灯塔’蓝皮书的‘异族适配’章节。”
每一次提交都像把一颗小螺丝交到书页里:先试配,再拧紧,再在边上写一行“到位”。
发布不过半小时,“修订面板”已亮起十几条提案。屏幕滚动,像城市的公告栏:
面板的最后一行显示:“v1.0.1-修补窗口开启中”。
书在发布的那一刻起,就已处在活的更新里。
当然,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一拍即合。
“版本分歧”区里,一条关于“危机净化权”的修订引发了拉锯:
——技术组希望把“强制净化”的触发阈值调低,以便更快压制极端操控;
——伦理组坚持“最小伤害”优先,要求加入更严格的白名单与人工复核;
——公众评审里,有人留言:“我支持效率,但更愿意慢半步。”
最终,监督会引入“日落条款”:任何扩大化的净化权,只能存在一个季度,除非以更高门槛再次通过。
林战在备忘里写下一句:“我们不怕慢,怕的是把快当对。”
系统把这句标为“文化注脚”,不具法律效力,却像一条潜流,润在字里行间。
发布会没有签售,只有签署:
——孩子们在“读者页”上按下小小的掌印,像把体温嵌入书中;
——值守队员用匿名编号写下“我已读,我会做”;
——他族讲解员在术语表后加了三条“误译警示”;
——苏离把“跨种医疗同意”模板再压缩一页,去掉行话;
——巴克打开“螺丝学”章节,往扭矩曲线后面添了一句 “宁可回头,再拧一次。”
伊娃举起书的电子封底,向学生们展示 “开放许可”:
— 可自由复制、再创作;
— 须注明来源、标注改动;
— 不得用于剥夺他者的权利;
— 当你的版本被证明更好,请推回主干。
她说:“这本书不是我们写给你们的,是我们和你们一起写给‘后来的人’的。”
广场上没有掌声的海啸,只有一阵被风打散的轻快笑声。有人在队伍里悄悄说:“原来书也可以像系统一样,有更新器。”
另一个声音回答:“文明就该自带更新器。”
序言不长,仅两页。第一页把来路交代得极简:废土、逆序、守门、播种;第二页写责任与方法,像医生的处方与工匠的作业单。
最后一行,林战提笔,苏离掌灯,零在后台记录时间戳。那一行字,停顿了很久,然后像一枚螺丝在正确的扭矩上轻轻一响:
“愿你在需要火时不必乞求,在分给火时不必犹疑;愿你记得——
不夺火,不独火,不失火。
若要补上一句,就像今天这样,把它写在空白格里。”
墨迹未干,序言页自动生成多语并排。掠夺者新民的触角字像小小的焰苗,翡翠之民的藤纹像绕指的清风,人类古典书体稳稳落座。
零把这行写入“共识校验”:当未来任何人试图把书封口,这句会在系统里亮起一盏缓慢却固执的灯。
夕光斜落,书的护罩缓缓降下,公共域的下载口打开。孩子们举起设备,有人马上去看“负例”,有人先收藏“螺丝学”,有人点开“千年课题库”看第一批立项——
“雨后土壤微生群落重建”;
“跨族神经接口的温柔约束”;
“风化模型的民间样本采集”。
他们低声读,彼此碰一下肩膀,像在彼此的肩上拧了一颗看不见的螺丝——到位,停。
钟声从城市群缓缓传来,不是庄严的纪念,只是日常的报时。
灯塔的光一档一档抬升,星门在更高的天际给出极薄的一圈光环。
《火种之书》在风里微微颤动,像一艘已经下水的船——不求神迹,只求按章行驶;不求一劳永逸,只求常修常新。
屏幕最后一次闪烁,出现一行字:
“本卷至此,翻页进入——终曲。”
光线收束,风低下头从碑侧绕过。
人们把设备放回口袋,各自回到岗位:诊室、工坊、课堂、值守台。
书背在胸前,火在掌心里,路在脚下,更新器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