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到最后也没有为难张灵芝。
毕竟那问米门道的老祖宗藏在张灵芝的肉身里,想奈何也奈何不了。
坟包里到底有没有爷爷的尸体,李镇其实心里有了答案。
但如今都不重要了。
送走了张灵芝,早早地回了宅子,这过马寨子里认识的人其实不算多,大多乡邻也都是点头之交,不过好在爷爷生前视这些人为己出,该拜访的,也都拜访了一遍。
倒还有半个师傅,也应该去见上一见。
夜半时候,李镇提着两个黑布袋子,敲响了粗眉方家的大门。
“笃笃”
“谁啊?”
“方叔,我是李镇!”
“李镇啊!”
宅子里的声音似乎没有太惊喜,反倒是有些遮掩,“镇娃子,这么晚了还有甚么事不?”
“方叔,我来看看你和婶子,还有小荷。”
“哦……这个点你婶子和你小荷妹子都睡下了,要不赶明儿来?”
李镇眉头微微一皱,
“方叔要是不欢迎我的话,那便开了门我把这些太岁给你,不耽搁,我直接走就是。”
宅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传来声音:
“好……镇娃子。”
不久后,庄子大门的门栓拉开,门儿开了个小缝儿,院子里油灯点上。
粗眉方伸出一个手臂,
“镇娃子,东西给我吧……下次等你婶子有空了,你来庄子坐坐。”
砰!
李镇一只手横在门缝中间,声音微冷。
“方叔,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感受到你一个活人的气息。”
门后那道身躯一僵,见着李镇力大如牛,自己连门关也关不上,便长长叹了口气,彻底打开大门,他伸出脑袋,在外看了看,
“镇娃子,进来说吧。”
李镇冷哼一声,跟了进去。
方家发生了不小的变故,粗眉方显然有意瞒着自己。
初进了院子,墙上的油灯点上,李镇这才看清了粗眉方的模样。
记得粗眉方也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当初离别时候还是一头黑发,如今已是银发苍苍。
庄子里飘着股浓郁的旱烟味儿。
油灯彻底燃烧起来,李镇也看清了粗眉方的模样。
他本就浓郁的胡子如今长了满脸,脸上全是污垢。
左臂处空空荡荡,风一吹衣袖就摇一摇。
“方叔,老实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粗眉方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插进发缝里,不停地挠着头皮,叹着气。
见他不说话,李镇生气散开,在庄子里铺了一圈,依旧没找到任何的活人气息。
“叔,婶子和小荷呢?”
粗眉方剩下的一只胳膊摇摇晃晃摸到了衣襟里,掏出来个旱烟锅子,点上,呛人的烟味很快蒸腾起来。
这才刚抽了两口,粗眉方便嚎啕大哭起来,
“镇娃子,我对不住你婶子!对不住你小荷妹子!我是个废人,我太没用了!”
“到底咋了!”
李镇声音稍抬,看向一脸颓然的粗眉方。
“你……你当初在郡城里出息了,给了叔好多太岁肉,这情分叔一直记得……”
粗眉方抽了几口烟锅,呛的直流泪,但似乎这样才能让他稍稍冷静下来说话,
“我没有下妖窟,但多少干了几年走镖的营生,赚了些积蓄。”
“我想你小荷妹子一直那样也不是个事,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变成个小黄皮子。”
“这心中不忍,便再出去求那江湖上的妙手、半仙儿找机会治你的妹子。”
“可去了那西边儿的铁山郡儿,听说那里来了位中州千相门的门客。”
“江湖说道,这千相门道最擅画皮,我便带着小荷和你婶子,去求那人医治。”
“谁知道他一开口,便要五百斤银太岁……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太岁,只能先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抵给了他。”
“那人说,可以帮我治个几天,让小荷先稳定稳定情况,我便信了,再回寨子来筹钱……”
粗眉方说到这儿,脸上更是惭愧,
“这时候,李阿公都已经去世三年了,我晓得李阿公身份不一般,便去了你们庄子……”
李镇叹了口气,
“方叔,你拿就拿了,治小荷的病要紧,要是我爷爷生前,也定会给你们的。只是情分归情分,太岁归太岁,只要你以后偿还给我们就行。”
“不……阿公去世,我当时确实起了贼心……你们庄子那炕眼儿里,埋的全是满满当当的银太岁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
粗眉方收住了眼泪,情绪微微平复些,
“可我一点都不敢拿,你和阿公帮了我们那么多,我要是再拿了这些太岁,我还是人么?”
李镇听罢,心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后来呢?”
“我筹不到太岁,便再回了那铁山郡里……可谁知道,那所谓的千相柳家的门客,竟是个歹人!他……他这畜生!”
粗眉方一下子蹦了起来,牙咬得邦邦响:
“他这畜生,竟说天下异人之多,还没见过黄皮子人,便要拿回去同柳家献礼!
便把小荷绑在那车子里,一点没医治,就要拉去中州!”
李镇眼神一沉,脚下的青砖一下碎了,
“又是七门的人!那婶子呢?”
粗眉方似乎发泄完了所有的怒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那些畜生,见你婶子姿色不错,还说能生黄皮人,定也是个宝贝,便一同绑了去!
我拼了命去阻拦,他们斩了我一条胳膊,打没了我半条命,却没杀我!”
“那畜生说,说一家子不能全给霍霍了,留一条命,留点阴德!”
李镇听到这儿,火气已经升腾到了顶。
“好一个千相柳家,方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
李镇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自己这几年,总在带兵打仗,对外宣称都是没李镇这个人了。
粗眉方长吐了口气,
“镇娃子……寨子里也就你爷爷本事大,可长福阿公已经没了……
我去了那东衣郡的太岁帮,他们都说你没了,还给你立了碑,我给你上了香,就去托别人帮忙……
可我认识那么多铁把式,那么多有名气的镖客,一听说中州柳家……
恨不得把我给丢出来!
谁都不愿意帮我……”
粗眉方说到这儿,又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李镇,
“你竟然还活着,镇娃子,这倒是这几年来,我唯一听到的好消息了。”
李镇拍了拍粗眉方的肩,
“方叔。”
“嗯……”
“我会帮你报仇,如果小荷和婶子还在柳家,我也必须给你带回来。
活见人,死见尸。”
粗眉方抹去泪花,拉住李镇的手:
“瓜娃子,别做傻事……我知道你和小荷是青梅竹马,你婶子也待你很好……
可那是中州柳家!一个门道里的鼎盛家族,岂能我们这些泥腿子可以对抗的!
我晓得镇娃子你在郡城里混出了名堂,可我也不想让你……自断前程!”
粗眉方抽着烟锅,浓郁的烟气遮盖住他整张脸。
“好娃子……我粗眉方这辈子也不是啥好人,手里沾着那么多赊刀人的命,想来这就是报应。”
“我想了想,你婶子和小荷,定是活不成了,再搭上你一条命,更让叔心痛。”
“我的绝技传给了你,其实在我眼里,你不是我半个徒弟,而是我半个儿子……
你对小荷掏心掏肺, 给我们送了多少太岁,镇娃子,你能做到这份上,说到这份上,叔已经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了……”
粗眉方扯住李镇的衣襟,
“叔这把老命已经废了,我已经准备好了驴车明个儿就去中州找那些畜生拼命……
谁晓得你今晚就来。
答应叔,好好活下去,我将那绝技点命灯传授给你,镇娃子,你也要将这份绝技传承下去。”
李镇浑身微震。
粗眉方的话,好像是一口醇香的老酒滴在了心头。
门道里,最重要的不是道行本事,也不是绝技秘法。
而是传承。
老铲对于自己铁把式基本功的传承。
粗眉方对自己绝技点命灯的传承。
爷爷对自己镇仙门道之法的传承。
这一桩桩,一件件,便都把自己吃饭的家伙事,交给了一个关系不算太亲近之人。
而门道需要这些传承。
受传承者,也该担得起那份责任。
常说江湖,一谈江湖便说义气。
常言门道,一说门道便讲诡祟。
李镇哪怕走过了这么长的路,见过了几次天下鼎盛处的风景,也终于才晓得了这门道里的真意之一。
粗眉方对自己这位传承者的保护。
对爷爷那么银太岁眼馋却不下手的坚守。
对婶子和小荷的责任。
以小窥大,便是门道的真意。
这是一位铁把式,对自己的言传身教。
李镇忽地笑了,笑的让粗眉方莫名其妙。
“镇娃子,你…… 你笑什么?”
“方叔,你传授我点命灯,你就不想知道,我将这点命灯学到了何种地步么?”
“我……这不过是个登堂的绝技而已,镇娃子耍得再精,也不过断树地步……”粗眉方不懂现在讲这些的意义。
而李镇,只是轻轻将双指并拢,缓抬胳膊,对着院墙。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