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武闻言顿时沉默了下来。
朱棣的这个问题,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这件事,本就是一个死结。
用文官,以科举出身的精英去管理卫所的行政与后勤,从效率和制度上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那些人精于算计,懂得权衡,能将卫所的账目做得清清楚楚,让每一分钱粮都落到实处。
但朱棣不敢。
他怕文官集团的势力,会因此无限膨胀,最终彻底架空武勋,甚至架空皇权,让大明重蹈宋朝积弱的老路。
可若不用文官,继续让武勋自己管理自己,那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腐败丛生,烂到根子里。
武勋集团会像一个贪得无厌的怪物,不断吞噬着大明的血肉,直到将这个王朝彻底拖垮。
偷,还是盗?
这是一个选择。
武勋是小偷,他们偷偷摸摸,贪的是钱粮,啃食的是大明的肌体。
而文官,一旦失控,便会成为大盗,他们要窃取的,是整个大明的国本!
蓝武端起面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白粥,一饮而尽。
冰冷的米粥滑入腹中,让他滚烫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朱棣那双探究的眼睛。
“陛下,臣以为,此事之所以难办,非人之过,而在制也。”
“哦?”朱棣来了兴致。
“无论是用勋贵子弟,还是用文官,都是扬汤止沸,非釜底抽薪之策。”蓝武的声音沉稳而又清晰。“臣以为,当另设一衙门,独立于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内阁之外,专司监察天下卫所之钱粮、军纪、操练。”
“此衙门之官吏,不从科举选拔,亦不从勋贵中挑选。”
“当从军中,选拔那些作战勇猛,识得几个大字,却因无门路而不得升迁的底层军官,或是退伍老兵。”
“授以监察之权,许以厚禄,使其家眷无忧。再立下铁律,凡监察不力,与人勾结者,全家连坐,抄没家产。”
“如此,或可解一时之困。”
蓝武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朱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这个法子,倒是有些意思。”
“只不过,暂时来说却是有些不适合。”
朱棣放下茶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
“蓝武,朕……没几年好活了。”
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在蓝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
“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了。”朱棣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暖阁的地图前,那是一幅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大明,甚至延伸至关外与新大陆的舆图。
“太子仁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对那些文官,始终缺乏足够的警惕。总觉得,只要以诚待之,他们便会忠心为国。”
朱棣伸出手,指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疆域,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凝重。
“他不懂,武勋贪腐,最多是让大明生一场大病,刮骨疗毒,总还有救。”
“可一旦让文官彻底掌握了话语权,他们就会用他们那套‘仁义道德’,去阉割掉大明的血性,去斩断大明对外开拓的臂膀!”
“他们会让这头猛虎,重新变回那个只知固守田园的绵羊!”
“到时候,大明,就不是朕的大明了。”
朱棣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蓝武。
那里面,有托付,有期盼,更有帝王不容拒绝的威严。
“朕死之后,你要替朕,看着他。”
“看着太子,看着瞻基,看着这满朝的文官!”
“朕允许你,在必要的时候,动用你的一切力量,去敲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酸儒!”
“朕要你向朕保证,只要你蓝武还活着一天,大明的战船,就永远不能停下开拓的脚步!”
蓝武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情绪所包裹。
他终于明白,朱棣将他召回来的真正目的。
不是让他当刀,去砍那些腐败的武勋。
而是让他当一把悬在所有文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郑重地单膝跪地。
“臣,蓝武,谨遵陛下圣谕。”
“臣在此立誓,臣之一生,皆为大明。只要臣一息尚存,大明之龙旗,必将插遍四海八荒!”
“好!好!好!”
朱棣连说三个好字,亲自将蓝武扶了起来。
暖阁内的气氛,因为这番君臣之间的托付,而变得有些沉重。
朱棣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忽然笑了起来,拍了拍蓝武的肩膀。
“行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
“你小子刚回来,朕还没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是想回五军都督府,还是想去京营里带兵?”
蓝武闻言,立刻躬身。
“臣的一切,皆是陛下所赐。臣,但凭陛下吩咐。”
“哈哈哈哈!你小子,还是这么滑头!”
朱棣大笑起来,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既然你没事做,那就陪朕出去走走吧。”
“朕打算,去北边转转,看看朕的九边重镇,看看那些归顺的蒙古部落。”
“你离京八年,也该去看看,如今我大明的北疆,是何等模样了。”
巡边?
蓝武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答应了下来。
“臣,遵旨。”
可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清楚地记得,历史上的永乐大帝,正是在第五次北伐归来的途中,病逝于榆木川。
如今,已经是永乐二十二年。
即便如今已经和历史有所不同,但距离那个宿命般的节点,也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这个时候去巡边……
蓝武不敢再想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劝,也没有立场去劝。
帝王的决定,岂是臣子可以随意更改的。
他只能将这份沉甸甸的忧虑,死死地压在心底。
朱棣看着他,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拉着他坐下,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对北方边防的规划。
蓝武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会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