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阿砚化悲愤为食量,恶狠狠地吃了十个大蒸饺,撑得走不动路,被朱砂朱颜扶着回了西院。今晚通儿不陪着他睡,常金花也不在,家里怪冷清的。
孟晚等宋亭舟吃完饭后才跟他提起今日入宫的事。
“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再加上咱们和秦艽的交情,明早我必要去趟顾家。”
屋子里生了炭火,孟晚洗漱好后把外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冷冽的风夹杂着雨雪,拼命往温暖干燥的屋子里钻。
宋亭舟往他身上披了件厚重的外衣,“量力而行,若是办不成也无人会怪罪你。”如今他有底气和孟晚说这样的话,也有本事让他不必事事看人脸色。
“我知道的,闲着也是闲着,等从顾家出来,我去找锦容玩。淑慎嫂子快生了,还要去看看他,可惜阿寻不在,不然更踏实一些。”
孟晚拉他上了炕,把炕桌推到一侧,和宋亭舟依偎在一起说话。
“昭远请了城里有名的稳婆上门,应该是无碍。等过些天我休沐,陪你和阿砚去沐泉庄泡汤池。”
“我跟你说,阿砚今天可哭惨了……”
外面天地清寒,碎玉敲窗,室内炙炭暖烛,真情人,心心相印。
一夜的风雪将沉积了一天的乌云吹散,然而第二日的气候骤降,寒气裹着地上残留的雨雪往人骨头缝里钻。
孟晚穿上嵌着毛领的青色棉袍,踏着鹿皮小靴,登上了顾家的门。
马车停靠在顾家大门一侧,蚩羽跳下车辕前去叫门。
“我家夫郎昨日递了拜帖,今日特来登门。”
顾家看门的下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厮,顾大学士作为清流文官,明年春闱将至,往日想必近来有不少人上门求见。
小厮见蚩羽一身看不出料子的灰黑色衣裳,还当他是穿不起棉衣的穷鬼。
“你家夫郎是谁家的?”小厮不耐烦地问了句。
蚩羽扭身指向身后的马车,“顺天府尹宋大人的夫郎孟氏。”
小厮尚未听完蚩羽说完话,就一眼先看到停在门前一侧的马车,上头车厢的门帘和窗帘都是用得织锦棉布,马鞍都是描银的。
后一听清蚩羽的口中的话,立即变了脸,“哎哟,原来是孟夫郎啊!家里主子早就交代过了,孟夫郎一来就要立即请到正院里去。我家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还请小哥儿将贵夫郎请下来。”
无论几次,蚩羽还是惊叹盛京人人拿手的变脸速度,他跑回马车前,“夫郎,可以进去了。”
孟晚自行从马车上跳下来,狂放的姿态惊到了顾家的看门小厮,他心道:怪不得都说宋大人夫郎是乡野小哥儿,行事也忒不讲究了。
蚩羽见他盯了孟晚一会儿都没挪开眼睛,为孟晚引路的时候经过那小厮,借机狠狠撞了对方一下。
蚩羽浑身上下只有头发丝儿是软的,那小厮被他这么一撞险些吐血,疼得视线模糊,却还是只能强颜欢笑,心虚地猜测是蚩羽看出了他方才的念头。
进了顾家大门后,前院自有其他仆从为孟晚引路,一行人穿过游廊,走到三进院的正院里却没停下。
领路的侍女解释道:“孟夫郎还请随奴婢到后头的荣安堂去,那是我家老夫人的住所,夫人正在老夫人处。”
孟晚客气地说:“应该的,我初次登门,理当先去给顾老夫人问好。”
顾夫人当日在正旦宴上得罪过孟晚,这是怕他旧事重提,拿顾老夫人的辈分压一压孟晚的气性。
毕竟新皇登基后,任谁都知道宋亭舟和秦艽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秦艽这个国舅就不用说了,宋亭舟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他虽然依旧是三品顺天府尹,可隔三岔五就被陛下召入宫内商议要事,内阁那些个老臣几乎都成了摆设,顾大人这个大学士在宋亭舟面前也要矮上三分。
顾夫人再后悔当时没有交好孟晚也晚了,如今万万不能再得罪人。
荣安堂是个户型方正的小院,只有常金花住处的一半大小。当然,也是因为常金花嫌弃院子憋屈,没将她住处单独围起来,连着后花园一起,自然宽敞。况且孟晚家的宅子规格很高,比寻常京官的宅子大上许多。
堂屋外厚重的帘子被掀开,孟晚微垂了下头走进去,一扇水墨绢面屏风隔开了内堂、外堂屋,内堂屋里有人轻声细语说话的声音,听着人还不少。
领路的丫鬟等孟晚和蚩羽都进了门,忙放下帘子往里走,口中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老夫人、夫人、是孟夫郎上门了。”
里头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又有丫鬟自屏风后出来迎人。
孟晚走进去,除了坐在上首的顾老夫人外,一屋子的妇人和哥儿站起来招呼。
“听闻孟夫郎近日才回盛京,这就来我顾家拜访,真是蓬荜生辉。”顾夫人亲自过来拉孟晚坐在顾老夫人旁边的位置上,还叫丫鬟拿了个崭新的兔皮缎子面的坐垫给他用。
孟晚低估了自己正旦宴一战成名的风头,着实没料到顾夫人会这么殷勤。他先是给顾老夫人请了安才坐下,眼神不经意间扫了眼屋内——
坐在椅子上的都是已经成婚的夫人,年轻的和中年人都有,夫郎只有一位,有些夫人身后还跟着坐在绣墩上的小哥儿和女娘。
屋内靠南的炕上坐几个年纪尚小的孩童,有的说话还不利索,有的在玩手中的玩具,稍大些的都在好奇地看着孟晚。
年轻的媳妇们便抱起各自的孩子对孟晚行礼问安,绣墩上的女娘和哥儿也在长辈的督促下欠身行礼。
孟晚着重打量她们,顾二姑娘今年十九岁,这些未婚的女娘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对方不在这里。
他笑意依旧,进退有度地和顾家老夫人说话,不露半点目的性,仿佛只是来上门闲聊。
顾夫人见他不像是一朝得势,过来嘲讽自己的,心下稍松,言语间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小心紧绷了。
坐了半晌,孟晚婉拒了顾家人留饭,起身告退。
马车出了巷子后蚩羽不解地问:“夫郎,不是说要做说客吗?咱们就这么走了?”
孟晚抱着手炉,不紧不慢地说:“不急,咱们是去做说客的,不是去得罪人的,别看顾家今日客气得紧,文人墨客最重名声,看郑家就知道了。若是一来就说到顾二姑娘身上,可就别想轻易登顾家的门了。”
蚩羽似懂非懂,转头就将孟晚的话抛在了脑后,愉快地把马车赶到了街道上。
“夫郎,这条街上有卖弹弓的,我想去买。”盛京城很大,蚩羽头回到顾家这头的街道上来,眼睛四处观望,落在了卖弹弓的摊子上。
那个摊子的摊主好像是猎户,上头竟是一些其貌不扬的自制品,弹弓弓身用的是枣木,弓弦是牛筋,皮兜子是鹿皮,看着就很结实。
“去吧,钱够不够?”随着孟晚的话,马车里扔出去一个钱袋子,里面没有铜板,都是碎银。
蚩羽是他们雇佣的护卫,不是寻常下人,该有自己的喜好和自由。
“谢谢夫郎赏。”蚩羽笑呵呵地接住钱袋,将马车停靠好,直奔猎户的摊子挑选起来。
孟晚掀开车帘透气,余光突然瞥到一个略显眼熟的人,那是一个穿着旧棉袍子的书生,前两天在街上围堵秦艽的书生中,好像有一个也穿得相似。
时间才过去三天,孟晚依稀还有印象,只是不大确定是不是那天的书生之一。
他暗暗观察,见那书生走进一条小巷里,犹豫一番,放下手炉下车寻了过去。
这条街就在顾家所在的巷子外面,街尾的小巷很窄,里头是倒夜香的人行走的小道,其中有有一道小门。
孟晚见那书生进了小巷,没有贸然跟上去,而是在正对小巷的街道,佯装着挑选摊位上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顾家小门开了,有个仆人打扮的丫鬟走了出来,和那书生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看不清两人的脸色,没多久,丫鬟进门关上小门,书生也离开了巷子。
“夫郎可是看中了什么?”摊贩见孟晚只看不买,本来喜气的脸有些急躁起来。
孟晚心思挪回摊子上,这是个铜匠铺子,门口摆了个地摊,放些低价便宜的手炉引客。他随手拿起一个手炉,发现细节处有些粗糙,见蚩羽也买好了弹弓走过来找他,便道:“我去你们铺子里看看吧。”
铺子里的东西更为精巧,什么档次都有,自然也更贵。
摊贩大喜,“欸,您往里边请。”
过了一会儿,孟晚提了个织锦棉布袋子出来了,蚩羽驾车,两人直奔方锦容家。
葛全干些黑活,手里不缺钱,但是他和方锦容两人谁也不是能存得下银钱的性子,家里还有个大酒鬼,两人积蓄时多时少。
盛京的宅子买是买不起的,不过有陛下在,怎么也不会让葛全没地方住,便赏了他一套宅子,位置甚至比孟晚那套还好,三进大,正好够他家住,还有富余。
葛老头自己住在前院,孟晚去了先跟他打了个招呼,还提了一坛子在家就准备好的好酒。
方锦容听见动静跑出来,“事办成了?”
孟晚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方锦容,“怎么可能那么快,我又不是神仙。”
“啧啧,你比神仙还神。”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手炉,“买这个干嘛。”
孟晚勾唇一笑,“你不是说在家无聊,带你出去串门,去不去?”
方锦容眼睛一亮,“去!”
孟晚带方锦容去了吴家找郑淑慎,车上同样一早就备了礼。
“我娘惦记着你快生了,在老家的时候给孩子做了几套衣裳和垫子,我记得阿砚小时候很费垫子,你多多备着。”
厚厚的两大叠东西堆到了榻上,郑淑慎大着肚子坐在一边,随手拿起一件小衣,摸着上头细密的针脚心中感动不已,“劳常婶惦记。”
“哦对了,我刚叫侍书去街上买了糕点,晚哥儿、容哥儿你们上去坐着,我叫侍书端上来。”郑淑慎是个细致的人,虽然初见方锦容,但因着孟晚的关系,同他说话也显得亲厚许多。
孟晚叮嘱郑淑慎,“大嫂,你就快生了,少吃外面的东西,旁人送来的吃食也要仔细,天冷路滑,昨夜下了雪,我早上出门一路的冰,你走路也要当心。”
堂屋里外堆放了不少给孩子准备的东西,郑淑慎细细地听着孟晚嘱咐,“你放心,这些我都晓得,就是……就是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濒临生产,到底是害怕的,特别是这个时候,一尸两命的太多了,郑淑慎头次生产,难免害怕。
方锦容有经验,但是不适合绝大部分人,他大言不惭地说:“嫂子不必紧张,这种事越想越怕,干脆两眼一闭……”
眼见他不往正道上说,孟晚急忙打断他,“你可别瞎说了,让你来是咱们过来陪大嫂说说话解解闷,不是你胡说八道的。”
方锦容抱胸,孟晚送他的小手炉被他放在腿上,“反正就是很简单,我生通儿的时候葛全找了六个医科圣手,结果一个都没用上,一刻钟我就生完了。”
“真的?”郑淑慎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问。
他本来就有些微胖,怀孕之后脸蛋又圆了一圈,这会儿面色红润着,倒是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见他真信了,孟晚扶额,“大嫂,人的体质不同,你不知道锦容有多能跑动,片刻也不得嫌,动得勤,可能生得就快,但是本身体质一般的,又不大适合有大动作,你还是听郎中的。”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郑淑慎提到兰娘和祝泽宁,“你去看过他们了?兰娘如今怎么样了?”
“……他们举家回昌平,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孟晚将他去祝家的见闻同郑淑慎说了,引得郑淑慎一阵唏嘘。
孟晚和方锦容都没吃午膳,在郑淑慎这儿,同孕夫一起加了顿餐,直到日落黄昏才告辞离开。
“通儿想阿砚了,我家准备了阿砚的房间,被褥都是新买的,今晚让阿砚过去睡吧?”方锦容要去接娃回家,倒不是父爱泛滥,他纯粹就是喜欢出门去玩,有任何理由都不放过。
宋家这阵子确实有点冷清,阿砚去方锦容家和通儿一起也好,孟晚痛快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