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朝露,徐薇便醒了。
她侧身看着身旁李亦沉睡的轮廓,指尖悬在他眉骨上方,终究没敢落下。
她记得阿婆的话——“那后生眼里有煞,是头孤狼,你拴不住,也别多问。”
正想着,李亦眼皮微动,骤然睁眼。
那眼神清明锐利,毫无睡意,像骤然惊醒的猎豹,直到焦距落在她脸上,才缓缓沉淀下来。
“醒了?”他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手臂却习惯性地将她揽近,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嗯。”徐薇顺势靠过去,“我们早点出发?我想多陪陪阿婆。”
“好。”
没有多余温存,两人利落起身。
徐薇手脚麻利地准备早餐,李亦坐在餐桌旁,目光偶尔扫过她忙碌的身影,平静无波。
车子驶出蓉城时,天已大亮。
这次是徐薇开车,她坚持要自己握这段归途的方向盘。
李亦乐得清闲,靠在副驾,看着窗外高楼渐次退去,换成田野丘陵。
徐薇放了首舒缓的彝语民歌,轻声跟着哼唱。
她断断续续讲着小时候跟阿婆进山采菌子、跟着寨子里老人学辨认草药的事。
李亦大多沉默,只在她说起一次差点从山崖滑落被阿婆用腰带硬生生拽上来时,眉梢微动。
“阿婆看着瘦,力气大得很,年轻时还打过狼呢。”徐薇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随即又抿嘴一笑。
“就是话少,看人准,她头回见你,就说你不是池中物。”
李亦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没接话。
那位老太太确实有一双穿透表象的眼睛。
路程过半,他们在服务区休息。徐薇买回热饮,小声说:“阿婆知道你让徐勇‘出去留学’的事,一直念你的好。”
“说小勇以前是只没方向的雏鸟,现在……像山鹰了。”
她没敢说阿婆原话是“见了血,开了刃,总算像个人样了”。
重新上路后,徐薇明显更兴奋,指着远处山峦轮廓:“快到了!阿婆肯定煨了腊猪脚汤!”
下午,车子驶入一个傍山而建的镇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彝汉混居的痕迹随处可见,街边店铺招牌写着两种文字。
徐薇将车停在一处带着木栅栏小院的旧屋前,院墙爬着些不知名的藤蔓。
没等熄火,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老太太站在门口,银饰耳环在阳光下微闪。
她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像山涧里的老鹰,锐利而沉静。正是徐薇的阿婆。
“阿婆!”徐薇跳下车跑过去,用亲昵地呼唤。
老太太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目光却越过她,直接落在刚下车的李亦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审视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确认,平静地承接了李亦坦然回望的视线。
“来了。”阿婆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了两个字,算是招呼。
“阿婆。”李亦微微颔首,语气是少有的温和。
他手里提着几盒蓉城带来的软芯糕点,是徐薇特意交代老人牙口不好买的。
阿婆没客套,转身往院里走:“汤在灶上。”
小院收拾得极干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一只黑猫蜷在石磨上晒太阳。
堂屋方桌上已经摆了几碟小菜,冒着热气。
三人坐下吃饭,席间大多是徐薇在说,阿婆安静听着,偶尔给李亦夹一筷子腊肉炒野笋干。
李亦吃得不多,但每样都尝了,举止间不见平日的冷硬。
饭后,徐薇抢着去洗碗。阿婆拎起小凳坐在屋檐下,拿出烟袋,却不点,只是捏着。
李亦站在院中,看着远山暮色。
“小勇的事,谢谢了。”阿婆突然开口,声音不高。
李亦侧头,看见老人依旧望着山的方向,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烟杆。
他知道她谢的是什么——不是给了徐勇前途,而是让他活出了该有的样子。
“他自个儿争气。”李亦平淡回道。
徐薇此时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感受到院里微妙的气氛,脚步顿了顿。
阿婆已经磕掉烟灰起身:“我去看看后院的鸡。”
看着阿婆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屋角,徐薇走到李亦身边,小声说:“阿婆很少对人说这么多话。”
李亦目光悠远,落在暮色渐合的天际线。
远处,群山轮廓在夕阳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而更远方,那座即将点燃火焰的发射场,正静静等待。
这个彝族老太太看得比太多人都明白。
她不要虚礼,不探隐私,只在意最本质的东西——家人安好,强者生存。
这片土地孕育的智慧,带着山风的凛冽和实在,意外地让他觉得……舒畅。
夜色降临时,小院灯火温暖。
灶上煨着的汤锅咕嘟作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明天,他们将一同去见证火箭撕裂长空,而此刻,这份山野间的宁静与通透,成了奔赴星空前最好的洗礼。
……
第二天清晨,山间还萦绕着薄雾,徐薇便兴致勃勃地要带李亦去一个地方——她当年就读的村小。
车子沿着新修的盘山水泥路蜿蜒而上,路况很好,显然近年投入不小。
小学坐落在半山腰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上,崭新的三层教学楼白墙蓝瓦,塑胶操场、篮球架一应俱全,与徐薇记忆中那个漏风漏雨的破旧平房截然不同。
校门口立着的石碑上,刻着捐资建设的单位名录,其中“康澜慈善基金会”的字样赫然在列。
徐薇看到这个,下意识地看了李亦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这几年政策好,加上有不少像……像那样的基金会援助,变化太大了。”徐薇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欣慰。
正巧,他们遇到了在操场边散步的老校长。
校长已是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一眼就认出了徐薇,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激动地说着学校的变化,感谢着各方援助,尤其是那些“不留名的好心人”。
徐薇与老校长聊了许久,听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心中触动。
临别时,她拿出手机,直接对老校长说:“校长,我能力有限,也给学校尽份心,转二十万给学校,您看哪里需要就用在哪儿。”
老校长连连推辞,说现在条件好了,让徐薇自己留着用。
徐薇却坚持:“校长,我现在自己开咖啡店,生意还行,这钱您一定收下。”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坚定。
李亦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没有插手,也没有阻拦。
他知道徐薇的咖啡生意做得不错,虽然比起他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利润以“亿”为单位的生意,这点收入微不足道,但这是她靠自己能力挣来的干净钱。
她想用这钱回馈养育她的土地,他乐见其成。
区区二十万,对她而言,是心意;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甚至不如他名下基金会在这里投入的零头。
最终,老校长千恩万谢地记下了徐薇的联系方式。
离开学校,下山路上,徐薇心情很好,哼着昨日的彝歌。
李亦看着窗外掠过的苍翠山峦,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所越来越小的学校,心中并无波澜。
改善民生、投资教育,本就是维持稳定、筛选人才的手段之一,他麾下的基金会在全球很多地方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只是此刻,这件事由徐薇来做,似乎让这片冰冷的布局,也多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人”的温度。
这感觉,不坏。
他收回目光,思绪已悄然转向下午即将抵达的发射中心。
山村的宁静与奉献固然可贵,但星辰的召唤,才是他永恒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