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贾府,一朝倾覆。
消息传进宫中。
凤藻宫内,贤德妃贾元春正坐在镜前。
她用指腹蘸着厚重的铅华,一点点按压在眼下的青黑之上。
“啪。”
手中的螺子黛,应声而断。
元春的指尖一僵,视线凝固在镜中那张惨白的脸上。
荣国府完了,她知道。
可她没料到,宁国府竟也倒得这样快,这样彻底。
更没想到,圣上竟会如此决绝。
将两府的爵位,都削得干干净净。
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罪不及出嫁女。
这是她最后的指望。
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谨慎温顺,为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高墙。
可如今,娘家这棵大树轰然倒塌。
她在这深宫之中,便成了一株无根的浮萍。
“娘娘,时辰到了,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贴身宫女抱琴,小心翼翼地提醒。
元春看着镜中的自己,竭力牵动僵硬的嘴角,强行挤出一个端庄的笑容。
可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走吧。”
她扶着抱琴的手,站起身。
那只手,冰冷刺骨!
她不知道,这次去请安,会不会又吃闭门羹……
踏出宫门的瞬间。
元春感到,无数道视线,从四面八方黏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再无往日的敬畏与艳羡。
只剩下贪婪的、急切的、幸灾乐祸的打量。
墙,塌了。
等着推墙的人,早已迫不及待。
***
凤藻宫,曾是这后宫之中,仅次于中宫的荣宠所在。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都透着圣眷优渥的体面。
然而,自打荣宁二府相继倾覆的消息传开。
这座宫殿,便整日被阴云笼罩。
宫人们垂首敛目,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不敢大声。
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压抑。
往日里,那些捧着笑脸前来拜见的妃嫔。
如今都像约好了似的,再不见踪影。
凤藻宫门前,冷清得能听见枯叶落地的声音。
贾元春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卷佛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心里,怕得要命。
父亲贾政的信,前两日辗转送了进来。
信上,除了哭诉家门不幸。
便是要她务必在圣上面前保全自身,以图将来,能有为贾家翻案的一日。
翻案?
元春心中冷笑。
她那个迂腐的父亲,到如今,还看不清形势。
竟还抱着这等痴梦。
通敌、谋逆、私藏兵甲、草菅人命……
桩桩件件,都足够贾家死上十回。
圣上没有立刻将她废黜,打入冷宫。
已是念在她刚刚滑胎,身子虚弱。
又素来“贤德无争”的份上。
给了天大的体面。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唯有夹紧尾巴,不出差错,当一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
祈祷圣上,能彻底忘了她的存在。
可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
这日,元春正心神不宁地抄着经文,忽闻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淑妃娘娘驾到——”
尖细的通报声,让元春的心猛地一沉。
淑妃,是三皇子的生母。
自三皇子被圈禁,王子腾下狱,她便一直称病。
宫里宫外,都以为她已经失势,再无翻身之日。
她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不等元春起身。
一个身着淡紫色宫装的丽人,已领着大批宫人,如入无人之境般闯了进来。
“哟,妹妹这儿,可真是清静。”
淑妃的目光在冷清的殿内扫了一圈,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姐姐听说妹妹近来身子不爽利,特地过来探望。”
“劳姐姐挂心了,本宫无碍。”
元春强撑着仪态,声音却有些发紧。
“无碍就好。”
淑妃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坐下。
端起抱琴奉上的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却没往嘴边递。
“妹妹怕是还不知道吧?外头都传疯了。”
淑妃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说你们贾家,真是泼天的富贵。”
“单是一个荣国府,清算出来的家产,就值四百万两银子呢!”
“啧啧,真叫人眼红。”
元春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姐姐说笑了,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是不是谣言,姐姐可不敢断言。”
淑妃放下茶杯,声音压得更低。
话语却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不过,内务府最近查账,倒是查出了些有趣的东西。”
“姐姐这话是何意?”
元春的心跳,漏了一拍。
“也没什么。”
淑妃笑得愈发得意。
“就是查到,妹妹宫里每月的用度,都比别的妃嫔高出一大截。”
“尤其是你省亲那次,那座省亲别院……内务府可没拨下这笔银子。”
“后来一查,才发现。”
“这些年,你娘家,可是没少往你宫里塞银子啊。”
“你……”
元春猛地站起身,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你血口喷人!”
“妹妹别急嘛。”
淑妃慢悠悠地站起来,绕着她走了一圈。
眼神像在打量一块肥肉。
“姐姐知道,娘家接济宫里的女儿,本是常情。可坏就坏在……”
她顿住脚步,俯身在元春耳边,吐气如兰,却字字带毒。
“你们贾家的银子,不干净啊。”
“那些都是贪墨的军饷,是通敌卖国的赃银!”
“妹妹你拿着这些赃银,在宫里锦衣玉食,享尽荣华……”
“你说,圣上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元春如惊雷焚身,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完了。
她最深的秘密,被挖出来了。
进宫多年,她深知,这宫里就是个销金窟。
为了维持体面,为了打点上下,为了在妃嫔中脱颖而出。
她确实没少接受家里的“接济”。
王夫人更是以她在宫中需要用度为名,从林家、从公中,贪墨了大量的银钱,暗中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
她一直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却不想,竟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
“你……你待如何?”
元春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姐姐不想如何。”
淑妃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
“姐姐只是觉得,妹妹这凤藻宫,风水太好!”
“住着,怕是会折寿呢!”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
“妹妹可还记得,四年前,丽嫔那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元春的瞳孔,骤然一缩。
丽嫔,是淑妃的表妹,曾与她在这宫中同气连枝。
“那个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圣上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可惜啊,福薄,一场风寒,就那么去了。”
淑妃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元春的脸。
“后来,太医从那孩子的衣物上,验出了一味极厉害的寒毒。”
“可怜丽嫔,失了孩子,又被栽赃陷害。”
“说她心怀怨怼,谋害皇嗣。”
“最后在冷宫里,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皇后容不下那孩子。”
“可我那表妹死得冤。”
“我儿子被圈禁后,我便发了疯地查当年的旧事。”
“总想着,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遭了报应。”
“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淑妃拍了拍手。
殿外,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宫女。
被两个太监拖了进来,扔在地上。
“她叫彩月,当年,在丽嫔宫里当差。”
淑妃指着那老宫女,笑得残忍。
“妹妹瞧瞧,可还有印象?”
元春死死盯着地上那张脸,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她当然认得!
当年,正是她派人。
借彩月家人病重,急需用银子之际。
假借皇后的名义,用一笔银子买通了这个宫女。
让她将一包药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洒在了小皇子的贴身衣物上。
事成之后,她派去灭口的心腹回报,人已经处理干净。
她以为,这件事,将永远埋葬在时间的尘埃里。
却原来,被人悄悄保护了起来。
而底下人,却没传来任何消息……
“你……”
元春的嘴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娘……贤妃娘娘……”
那老宫女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奴婢有罪!”
“奴婢当年鬼迷了心窍,收了您的银子,害了小皇子和丽嫔娘娘!”
“奴婢这些年,夜夜被噩梦惊醒,不得安生啊!”
“胡说!堵上她的嘴!”
元春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嘶吼,状若疯癫。
“晚了。”
淑妃冷笑着,后退一步。
“妹妹,你的好戏,该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