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阳光带着点脆,把文化礼堂的青砖照得发亮。我站在台阶下,整理着胸前的红绸花——这是我爸凌晨编的,竹篾缠成牡丹的样子,被牛满仓嘲笑花瓣歪得像小默画的太阳,却还是抢着帮我别在衣襟上。
紧张不?雅溪从礼堂里走出来,婚纱的裙摆扫过台阶,像落了层雪。她的头纱上别着朵干野菊,是去年从平安村老井边摘的,被她压在书页里存了一年,花瓣的纹路还清晰得很。
有点。我攥着她的手,掌心全是汗。补拍婚纱照是她提的,说当年没条件,现在得让孩子们看看,爸妈也年轻过。牛满仓听说后,非要把仪式办在文化礼堂,说这地方是咱家的根,得在这儿认认亲。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村里的长辈坐在前排,省城来的同事和朋友往后排坐。三叔举着相机站在梁下,镜头对着门口,喊着等会儿新人进来,都给我笑亮点。我爸和牛满仓坐在主位,两人都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我爸的袖口还别着雅溪绣的菊瓣扣,牛满仓的领口却歪着,被王秀兰悄悄拽正了。
小默穿着小西装,背着个竹编的花童篮,里面装着野菊和芦花,都是他跟着三叔去后山采的。他跑到雅溪身边,踮脚扯了扯头纱:妈妈,你今天像仙女。
雅溪笑着蹲下去,在他脸上亲了口:等会儿可别把花瓣撒我头上。
音乐响起时,是三叔找人用竹笛吹的《茉莉花》,调子带着平安村的土味,却比任何交响乐都动人。我牵着雅溪的手往里走,红地毯是用村里的红绸布拼的,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晒谷场的麦秸上。
经过苏曼身边时,她笑着朝我们举了举杯,杯子里的红酒晃出细碎的光。她先生也跟着点头,两人怀里抱着个周岁的男孩,眉眼像苏曼,正好奇地抓着桌布上的花瓣。
走到台前,司仪是村里的老支书,手里的稿子边角卷了毛,声音却洪亮得很:今天,咱平安村的陈默和牛雅溪,在这文化礼堂补办婚礼,这可不是普通的喜事,是咱村老理儿和新日子的结合...
他的话被小默的叫声打断,小家伙突然从花童篮里掏出个银锁,往念溪怀里塞——月嫂抱着刚满周岁的念溪坐在第一排,她穿着件红肚兜,上面绣着二字,是牛满仓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饰品都金贵。
众人都笑起来,牛满仓站起来,接过话筒说:我闺女女婿的事,就是我的事。当年我不同意他俩,是怕闺女吃苦,现在我知道,日子是自己过的,酸甜苦辣都得尝,才能咂出甜味来。他说着,眼圈红了,陈默,以前是我不对,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你赔个不是。
我赶紧摆手:叔,您别这么说...
得说!他把话筒往我爸面前递,老哥,你也说两句。
我爸站起来,手在裤缝上蹭了蹭,声音有点抖:我就盼着俩孩子好好的,像这文化礼堂的梁木,扎得稳,长得直,以后给小默和溪溪做个样。
掌声雷动时,三叔突然喊:快看门口!
只见念溪不知啥时候被月嫂抱到了台阶下,正伸着胳膊要雅溪抱。雅溪笑着走过去,把她接过来,婚纱的裙摆扫过孩子的脸蛋,念溪咯咯地笑,小手抓住头纱上的野菊,拽下来往嘴里塞。
这一幕被三叔拍了下来,后来他说,这张照片得叫,有老井边的野菊,有怀里的娃,还有身后的文化礼堂,啥都齐了。
交换戒指时,我给雅溪戴上的还是那枚素圈铂金戒指,她给我套的却是个新做的竹环,比当年那个磨得更光滑,内侧刻着2020,是我们搬进新房的年份。
这对才配。她凑在我耳边说,气息拂过耳廓,像高中时在老井边说悄悄话,一个记着城里的日子,一个拴着村里的根。
敬茶环节,雅溪给我爸和牛满仓各端了杯菊花茶,是用去年的野菊泡的,茶汤黄澄澄的。牛满仓接过杯子,没喝,先从怀里掏出个存折,往雅溪手里塞:这是给溪溪的嫁妆,密码是她生日,别告诉你妈我偷偷存的。
王秀兰在旁边听见,伸手就拧他胳膊:就你能!手却没真使劲,眼里全是笑。
我爸则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是两副竹制的碗筷:这是我用五年生的楠竹做的,越用越亮,给你们俩,日子得像这竹子,有节,也得韧。
宴席开在礼堂前的空地上,流水席摆了三十桌,菜都是村里的土味:柴火锅炖的鸡汤,灶膛里烤的红薯,还有雅溪带着姑娘们做的糯米糕,上面印着野菊的花纹。
牛满仓端着酒杯,挨桌敬酒,喝到我爸那桌时,两人碰了杯,酒洒在桌子上,像落了两滴雨。老哥,牛满仓的脸红扑扑的,当年盖这文化礼堂,我捐钱你出力,现在看来,咱这配合,比编竹筐还默契。
我爸笑着点头:以后还得配合,看孙子,教手艺,事多着呢。
小默端着个小碗,给每桌送糯米糕,走到苏曼那桌时,仰着头问:苏阿姨,我妈妈绣的花好看不?苏曼捏了块糕放进嘴里,笑着说:好看,比城里买的蛋糕还甜。
雅溪抱着念溪,坐在紫藤架下喂她喝水。阳光穿过花架,在她婚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远处打闹的孩子,看着喝酒说笑的长辈,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平安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陈默,她靠在我肩膀上,你还记得老井边那颗大白兔奶糖不?
记得,我握着她的手,你说等去了省城就谈恋爱。
现在觉得,她笑出了酒窝,日子比糖还甜。
远处传来三叔的喊声,说要拍全家福。所有人都凑过来,我爸和牛满仓站在中间,王秀兰抱着念溪,雅溪牵着小默,我站在最边上,胳膊搭在雅溪的肩膀上。三叔喊时,风刚好吹过,雅溪头纱上的野菊花瓣落下来,飘在念溪的襁褓上。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看见牛满仓悄悄碰了碰我爸的胳膊,我爸也往他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像两棵长了多年的老槐树,根在地下缠在了一起。
宴席散时,夕阳把文化礼堂的影子拉得很长。雅溪换了身红棉袄,是王秀兰做的,盘扣是她自己绣的鸳鸯。她抱着念溪,站在老井边,看着小默和几个村里的孩子追跑,笑声惊飞了井台边的麻雀。
该回城了。我走过去,帮她理了理棉袄的领口。
再待会儿,她望着礼堂的屋顶,你看那炊烟,像不像咱刚结婚时,出租屋窗外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各家屋顶的烟柱在暮色里慢慢散,混着野菊的香,漫在平安村的上空。是啊,那些曾经觉得艰难的日子,那些在出租屋里啃咸菜的夜晚,那些为了省钱走路回家的月光,原来都变成了此刻的暖,像老井里的水,看似平淡,却滋养着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三叔举着相机走过来,说要给我们拍张老井边的合照。雅溪把念溪往我怀里送,自己牵着小默,站在井台边。夕阳落在她的红棉袄上,像团跳动的火,映得老井里的水都红了。
笑一个!三叔喊。
我看着镜头里的一家人,忽然想起2008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她抱着资料站在办公室门口,喊陈默,这是我哥用过的,你要不要。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烈,却没此刻暖。
快门声在老井边响起,像颗石子落进水里,漾开的涟漪里,有平安村的老槐树,有省城的出租屋,有文化礼堂的梁木,还有我们一家人的笑脸,清晰又踏实。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