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不动声色,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溅湿的手背。
那动作如同鹰隼滑过水面般的迅疾。
他端起紫砂杯,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品着茶汤,声音蕴含极强的逻辑力量:“这没什么难的。”
“案子里面那两刘,证据确凿,罪行板上钉钉,你在原则问题上肯定是决不含糊的。”
“所以,你一定不是为那两个姓刘的来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平静而专注地笼罩住江昭阳的脸庞。
“那么剩下还能让你亲自跑一趟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那个还在边缘上的曲倏,来开口了。”
“雷书记,您真是明察秋毫呀!”江昭阳不得不佩服。
这位纪检大佬的洞察力果然名不虚传,仅凭推测就能准确推断出他的来意。
雷远的表情如秋日湖面,渐渐凝起一层肃杀的薄霜。
他指尖轻轻敲击紫砂杯壁,发出清脆的叩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昭阳同志,我得提醒你,曲倏的问题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他背后牵扯的,不只是1115案那么简单。”
“我明白。”江昭阳迎上雷远的目光,那双历经风雨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办公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像是无数悬而未决的疑问。
江昭阳注意到雷远书架上那盆绿萝新发的嫩芽在轻微颤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汗。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雷远身上。
“雷书记,在我说明来意之前,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请讲。”雷远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这是一个既放松又充满戒备的姿态。
“您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纪检干部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雷远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
他的目光越过江昭阳,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仿佛在寻找答案。
窗外,一群鸽子恰好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哨音。
他沉思片刻,缓缓答道:“很多人会说是忠诚,是廉洁,是担当。这些当然都很重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画着圈,“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清醒。”
“清醒?”江昭阳重复道,这个词比他预想的要简单,却又更加深奥。
“对,人间清醒。”
雷远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这个动作拉近了他与江昭阳之间的距离,“清醒地知道自己为谁执纪,为谁执法。”
“清醒地分辨什么是真问题,什么是假象。”
“清醒地在各种压力和诱惑面前保持定力。”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现在的腐败问题越来越隐蔽,手段越来越高明。”
“有的人表面上两袖清风,背地里却通过白手套操纵一切;有的人打着改革的旗号,行的却是侵吞国资之实。”
“没有这份清醒,很容易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中迷失方向。”
“如今那些硕鼠们,手段翻新如戏法,画皮厚比城墙,没有这副金刚钻,没有这份洞穿九幽的清醒,如何能在他们编织的弥天大谎里破局而出?”
“一步踏错,就是被引向深渊的结局!”
江昭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正是这份难得的清醒!”
“正如雷书记所言,要时刻清醒如炬——清醒所为何人执纪,所为何人执法!”
“是效忠于那些口蜜腹剑的巨蠹,还是守护最基层千万百姓那一粥一饭?”
雷远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回归主题,还是曲倏其人!你以为他是无辜牵连进来的池鱼?”
“他在‘1115’这惊天大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关键齿轮!”
“他是扮演了要角的,没有他的公司打掩护,林维护根本不可能实施空手套白狼的计划。”
他的音量陡然提高,声震屋宇:“更何况——证据链环环相扣!”
“他,曲倏,实实在在参与了分赃!”
“是这链条里不折不扣的一环,是坐实了的罪犯!”
“关键在于他还没有一个认罪的态度,一味地狡辩!推诿!”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雷远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这种态度很成问题。”
江昭阳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曲倏的悔过书,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现在他这个态度有了,您看一下就会明白的。”
雷远接过文件,戴上一副金丝边老花镜。
在阅读的过程中,他的表情经历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严肃,到中间的蹙眉,最后是若有所思。
阳光照在纸张上,反射出柔和的白光,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格外清晰。
看完了,他点了一下头,将悔过书轻轻放在茶几上,“有这个态度还不错。”
“有这个态度……总算是回头看到岸了。”那声音里终于褪去了怒火的灼热,恢复了一种更加深沉、带着衡量尺度的平静。
语气虽然仍然保留,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冷硬。
江昭阳捕捉到这细微的信号,脊背下意识地又挺直了一寸。“雷书记明鉴。”
“人心都是肉长的。”
“悬崖边上拉他一把,或许悬崖之下的,躺着的就没有他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剖析,“曲倏这个人,本质上是什么?”
“曲倏本质上就是一个做生意的商人,生意人吗,重利轻义。”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市场规则的烙印。”
“在商言商,追逐利差,贱买贵卖……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是他的呼吸!”
“商场上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视信义如砝码,重利益如生命……这些习性,早已浸透骨髓。您看——”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向悔过书上某段笔触格外凝重的地方。
“这里……他写到当年几近破产边缘,为了一笔救命的低价原料订单,硬生生把自己在病榻上的老父亲的救命钱都拿了出去!”
“这就是他骨子里的行事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