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后的几天,永宁殿像一口被严密看守的井,寂静得压抑。
邱冷凝说到做到。
他雷厉风行地清理了殿内原有的几名宫人,借口“调换人手”,实则将他们打发去了无关紧要的杂役处。
留下的只有小福子和秋月,但也被告诫无事不得随意进入内殿。
雅安的饮食,从食材采买到烹饪,都有邱冷凝安排的新人,实则是他从宫外调入的、邱尚书暗中培养的可靠人手经手,每道菜、每盏茶,邱冷凝都会在雅安入口前,用银针甚至自己先试。
所有送来的物品,从衣物到书籍,都被严格检查。
雅安如同被困在华丽鸟笼里的雀鸟,虽然安全无虞,却失去了大部分自由。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或寝殿,看书,下棋,偶尔在庭院里晒晒太阳,也总有一道冰冷的、警惕的目光如影随形。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
雅安坐在庭院石凳上,披着厚厚的狐裘,看着墙角一株晚开的寒梅出神。
邱冷凝站在他身侧三步外,身姿笔挺如松,目光却并非看着雅安,而是锐利地扫视着院墙、屋檐每一个可能的视线死角。
雅安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你这样,累不累?”
邱冷凝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平板:“为了你的安全。”
“为了我的安全,”雅安转过头,看着他冷硬的侧脸,“但也不是把自己变成一座永不松懈的哨塔。是人,总会累的。”
邱冷凝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神深不见底:“我不累。”顿了顿,他又补充,“在你安全之前,我不会累。”
雅安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知道他在逞强。
自那夜之后,邱冷凝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
夜晚守在寝殿外间,白天寸步不离,还要处理侍卫事务、暗中调查,他像一架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过来,坐下。”雅安指了指身旁的石凳。
邱冷凝不动:“不合规矩。”
“这里没有外人。”雅安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要么你坐下,要么我现在就回屋,今天都不出来了。”
这是近乎孩子气的威胁。
邱冷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走到石凳旁,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庭院,确认安全,才僵直地坐下,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跃起的姿态。
雅安有些无奈,从石桌上的暖笼里取出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邱冷凝面前:“喝口茶,暖暖身子。”
邱冷凝看着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没有动。
“没毒,”雅安失笑,“你亲手试过的。”
邱冷凝这才端起,一饮而尽,动作快得像完成任务。
雅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暖手。“你这样守着我,固然安全,但我们也成了聋子瞎子。”他缓缓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谁在动作,我们一无所知。”
邱冷凝眼神微动:“你想出去?”
“不是现在。”雅安摇头,“但我们需要‘耳朵’和‘眼睛’。你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我身边。有些事,需要你亲自去查,去接触。”
“我不放心。”邱冷凝直言。
“宫里暂时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动手。”雅安分析道,“上次事发,父皇震怒,又给了你这么大的权柄,他们总要避避风头。而且,我相信你的安排,永宁殿现在固若金汤。”
邱冷凝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茶杯边缘,显然在权衡。
“二皇兄昨日派人送了些补品来,”雅安继续道,“大皇兄那边今日一早也送了新得的字画。他们都在试探。我们总得做出些回应,至少,得弄清楚他们各自想干什么。”
这才是雅安真正的目的。他不能一直被邱冷凝这样密不透风地保护着,那只会让两人都陷入被动。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朝局动向,需要……为可能到来的身份败露,做更充足的准备。而邱冷凝,是他目前唯一能动用、也最可靠的力量。
邱冷凝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实意图。“你想让我查什么?”
“先查清楚,那日下毒,到底有几方人马参与,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雅安压低声音,“我有些直觉,事情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更复杂。另外,我需要知道,朝中如今有哪些人是明确支持大皇子或二皇子的,又有哪些人是中立的,或者……对我这个新归宗的皇子,持什么态度。”
他说的“直觉”,自然是小梦那日扫描到的混乱指向。
内务府和长春宫的痕迹,像是一团乱麻的线头。
邱冷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想涉足朝政?”
“不是我想,”雅安苦笑,“是我已经被拖进来了。归宗那天起,我就没有退路了。要么被他们联手撕碎,要么……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说得平静,邱冷凝却听出了其中的沉重与无奈。
这个少年,被迫卷入他可能根本不想要的争斗,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步步为营。
“好。”邱冷凝终于松口,“我会安排。但在我离开的时候,你必须待在殿内,小福子和秋月必须时刻在你身边,殿外守卫增加一倍。任何外人,一律不准靠近。”
“都依你。”雅安点头答应。
“还有,”邱冷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在时,不许逞强,不许轻易相信任何人送来的东西,有任何异常,立刻发信号。”他指了指雅安腕上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手环,那是他这几日弄来的,据说拉动机关可以发出尖锐声响并放出烟幕。
“知道了。”雅安乖乖应下,甚至还配合地拉了拉手环示意。
邱冷凝看着他这副难得乖顺的模样,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但很快又恢复冷硬。“我傍晚前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侍卫服的下摆划出利落的弧度。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雅安轻轻呼出一口气。
说动邱冷凝离开他视线范围去活动,并不容易。
但这是必须的一步。
他需要空间,也需要邱冷凝去接触外界,获取信息,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建立属于“五皇子”这一方的人脉。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邱冷凝的效率很高。
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回来了,身上带着一丝外面寒风的凛冽气息,脸色比离开时更加沉冷。
“如何?”雅安屏退了小福子和秋月,问道。
邱冷凝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简陋的草图,上面标注着一些宫室名称和符号。“那个溺毙的小太监,我查了他姐姐在钟粹宫的差事。她负责贵妃小厨房的采买,接触的人很杂。出事前一天,她‘恰好’因病告假出宫回家,至今未归。”
“失踪了?”雅安皱眉。
“嗯。”邱冷凝手指点在“钟粹宫”上,“看似指向贵妃和二皇子。但我去查了她出宫的记录和宫门口的盘查,发现她离开时,乘坐的是一辆隶属于……长春宫的马车。”
长春宫!德妃!
雅安眼神一凝。果然和小梦的扫描对上了。
“德妃?”他沉吟,“四皇子的生母,一向以二皇子马首是瞻……”
“表面如此。”邱冷凝声音冰冷,“但据我查到的一些旧事,德妃当年入宫前,家中曾与……已故的孝懿皇后也就是大皇子生母娘家有过婚约,后来因故未成。两家嫌隙颇深。”
这信息量就大了。德妃可能暗恨皇后和大皇子?
那她表面依附二皇子,是真心,还是卧底?
抑或是……两头下注?
“还有,”邱冷凝手指移到“内务府”,“那个革职的酒水太监,他有个徒弟,现在在司礼监当差。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高公公,是……皇后娘娘提拔起来的人。”
大皇子!皇后!
一桩毒酒案,竟然同时牵扯到了二皇子(贵妃)、四皇子(德妃)、大皇子(皇后)三方势力!
这潭水,比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互相嫁祸?还是联手做局?”雅安只觉得头皮发麻。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他面临的危险,来自不止一个方向,且更加防不胜防。
“恐怕都有。”邱冷凝收起草图,眼神阴鸷,“有人想杀你,有人想借杀你扳倒对手,还有人……可能只是想搅乱局势,浑水摸鱼。”
他看向雅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后怕。
如此复杂的局面,仅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护得雅安全全,难如登天。
“看来,我们这位四皇兄,也不简单。”雅安缓缓道。
一直跟在二皇子身后,看似平庸怯懦的四皇子,他的母亲却可能在暗中织网。
“需要告诉陛下吗?”邱冷凝问。
雅安摇头:“没有确凿证据,只有这些蛛丝马迹,父皇不会轻信,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而且……”他顿了顿,“父皇未必就真的一无所知。”
邱冷凝默然。
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
“朝中动向呢?”雅安换了个话题。
邱冷凝将自己今日接触到的信息一一告知:几位老臣对五皇子归宗态度暧昧;部分少壮派官员对“药王弟子”身份好奇;二皇子一系的官员最近走动频繁;大皇子那边则似乎更关注北境军务……
信息零碎,但拼凑起来,也能看出一些风向。
“我们需要盟友。”雅安得出结论,“至少,需要一些能在关键时刻,为我们说话的人。”
“你想拉拢谁?”邱冷凝问得直接。
“不是拉拢,是结交。”雅安纠正,“暂时不要明确站队。我们可以从……一些看似中立,但有实权,且与各方牵扯不深的人入手。比如,翰林院的几位清流学士,或者……负责京城防务的几位将军?”
邱冷凝思索片刻:“翰林院那边,可以通过探讨学问慢慢接触。武将那边……你或许可以借着‘药王’和‘养生拳法’的名头,以讨教强身健体、战场急救之术为名,先建立联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
雅安眼前一亮。
药王的名声在军中也颇有影响力,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这事,恐怕还得麻烦你。”雅安看向邱冷凝。以他现在的处境,不方便主动频繁接触外臣,邱冷凝作为他的侍卫长,外出走动、传递消息更为方便。
邱冷凝点头:“我会留意合适的人选和时机。”
正事谈完,殿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雅安忽然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甚至……我骗了你很重要的事,你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问得小心翼翼,却也是他心底最深的隐忧。
邱冷凝猛地看向他,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最里面的灵魂。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就在雅安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暴怒质问时,邱冷凝却缓缓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不知道。”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但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保护。这就够了。”
他没有说“不会”,也没有说“原谅”。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基于当下现实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让雅安的心,沉得更深了。
他知道,那根弦,还在绷着。
而关于身份的秘密,就是悬在弦上最锋利的刀。一旦落下,后果不堪设想。
夜色,再次笼罩了永宁殿。
宫灯次第亮起,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迷雾与寒凉。
邱冷凝又恢复了守卫的姿态,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雅安看着他孤寂而挺直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布下的局,拴住的不仅仅是邱冷凝的守护,还有他全部的情感与信任。
而这场以欺骗开始的棋局,最终该如何收场,他竟有些看不清前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