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宁殿,院门刚刚在身后合拢,墨雅安强撑的那口气就泄了。
他身形一晃,就向下软倒。
邱冷凝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动作却小心翼翼避开了他的后背。
雅安示意邱冷凝,周围有围拢而来的下人,这里并不是宫外,他俩还可以毫无避讳的随意肢体接触。
“别动。”邱冷凝的声音沉得厉害,不容置疑。
他抱着雅安,大步流星穿过庭院,直入寝殿。
守在殿内的秋月见状脸色骤变,刚要开口,就被邱冷凝冰冷的目光慑住。
“备热水,伤药,快。”邱冷凝简短吩咐,将雅安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轻柔得与方才殿中那雷霆一剑判若两人。
秋月不敢多问,立刻退出去准备。
小福子守在寝殿门外,脸色煞白,显然也听说了宴上之事。
殿内只剩下两人。
烛火跳跃,映着雅安苍白如纸的脸。
邱冷凝半跪在床边,伸手去解他衣袍的系带,雅安则握住了他的手,“让秋月她们来就好……”
“让我看看伤。”邱冷凝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方才你动作牵拉,又受惊吓,伤口必然裂开了。”
雅安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担忧和紧绷,沉默片刻,松开了无意识攥紧的手,任由他动作。
层层衣物褪下,露出缠绕背部的细布。
果然,靠近左肩胛的位置,已有暗红色的血渍渗了出来,在月白色的细布上格外刺目。
邱冷凝的呼吸骤然一窒,眼底翻涌起骇人的戾气,又被他死死压下。
他绷着脸,小心翼翼地解开细布。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原本已开始结痂的地方重新撕裂,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正微微渗着血和淡黄色的组织液,甚至有些地方因为毒烟和惊惧的冷汗浸染,有轻微感染的迹象。
“该死……”邱冷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迅速从秋月端来的铜盆中拧了温热帕子,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一点点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迹。
冰凉的药膏触及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雅安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邱冷凝的手立刻顿住,抬眸看他。
“没事,继续。”雅安闭上眼,额角渗出冷汗。
比起伤口的疼,此刻邱冷凝周身散发的那种混杂着愤怒、后怕和某种毁灭气息的低压,更让他心悸。
他清楚,今日之事,好像激起他体内的黑化数值。
重新包扎好伤口,邱冷凝没有立刻起身。
他依旧半跪在床边,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手背青筋暴起。
烛光将他僵硬的背影拉长,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压抑的火山。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轻响。
良久,邱冷凝才哑声开口,声音仿佛砂石磨砺:“今日之事,不是意外。”
雅安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
“是冲你来的。”邱冷凝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那毒,是‘碧磷鸩’,宫中秘库严控,非极高权限不可得。酒壶泼洒的方向、时机,都算计得极准。若非我……”他声音哽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崩溃的后怕,“若非我一直在盯着那个方向……”
他不敢想那个“若非”。
雅安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你已经护住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
邱冷凝反手死死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雅安吃痛,却没有抽回。
“为什么?”邱冷凝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冰封的怀疑,而是燃烧着痛苦和不解的火焰,“你才刚刚归宗,甚至还未曾正式涉足朝政!他们为什么就这么迫不及待要你的命?!就因为……那个位置吗?”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雅安沉默。他无法告诉他,自己这个“五皇子”的身份本身就是原罪,是打破平衡的棋子,是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他甚至不能确定,今日下毒之人究竟是二皇子,还是大皇子,亦或是……另有其人,想将水搅得更浑。
“或许,正是因为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才好拿捏,才好……成为牺牲品。”雅安缓缓道,语气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苍凉,“或者,杀我本身,就是一步棋,用来试探父皇的态度,用来……嫁祸给另一个人。”
邱冷凝瞳孔微缩。
他并非不懂这些龌龊伎俩,只是当这一切如此赤裸、如此凶险地降临在眼前这人身上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几乎要焚烧殆尽。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邱冷凝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谁也不能拿走。”
这不是宣誓效忠,这更像一种偏执的宣告,一种将对方划入自己绝对守护领域的、近乎蛮横的占有。
雅安心头一震。他看着邱冷凝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已经彻底不同了。
这固然是他之前想要刷取的好感度结果,可这结果带来的沉重与束缚,也远超预期。
雅安试图缓和气氛,抽回手,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而且我说了,我从小……”
“那不一样!”邱冷凝猛地打断他,情绪有些失控,“百毒不侵又如何?你能防住明枪,防得住这宫里无处不在的暗箭吗?!今日是毒酒,明日可能是熏香,后日可能是衣料上的慢性毒药!防不胜防!”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我必须查清楚!今日那宫女,背后是谁指使!那些禁军,那些太医,甚至这殿里的人……谁都不能信!”
“小福子,秋月和玉圆应该都是可信的,你看我受伤的事小,他们都没有传出去。”雅安提醒道。
“那又如何?”邱冷凝猛地停步,眼神锐利如刀,“你就能保证他们绝对干净?人心易变,利益动心!这宫里,没有绝对可信之人!”
他的偏激和疑心,在此刻达到了顶峰。雅安知道,这是应激反应,也是他将所有压力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表现。
不能再刺激他了。
“好,”雅安放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查,我们查。但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至少今晚,让我喘口气,好吗?”
他示弱的姿态,让邱冷凝狂躁的情绪微微一滞。
看着床上那人苍白脆弱的脸,和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请求,邱冷凝胸口那股暴戾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滋滋作响,却终究没有彻底熄灭,而是化为了更沉重、更冰冷的决心。
他走回床边,僵硬地坐下,抬手,似乎想碰碰雅安的脸,最终却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
“睡吧。”他声音沙哑,“我守着你。”
“你也需要休息……”
“我守着你。”邱冷凝重复,不容置疑。
雅安知道劝不动,也不再坚持。
他确实累了,身心俱疲。
背上的伤疼得厉害,精神更是高度紧绷后的虚脱。
他闭上眼,听着床边邱冷凝沉稳却略显粗重的呼吸,感受着那如有实质的守护目光,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入睡眠时,小梦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大人,应龙大人的黑化值,您需要注意一下了,还有这次事件的主使者,需要我查吗?”
“指向谁?”雅安问。
“长春宫和内务府都有参与。”小梦在识海中说。
长春宫?
那是……四皇子的生母,德妃的宫殿?
四皇子一向依附二皇子,德妃也与贵妃交好……内务府更是鱼龙混杂。
果然,水浑得很。
“知道了。”雅安应了一声。
浑水才好摸鱼,但也更容易淹死人。
黑暗中,雅安感觉到邱冷凝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警觉地观察着外面的夜色。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紧绷的侧影,像一尊永不松懈的守护石像。
这一夜,永宁殿无人安眠。
翌日,皇帝关于昨夜毒酒案的旨意就下来了。
涉事宫女在押送途中“突发急病暴毙”,线索中断。
内务府分管酒水的几名太监被革职查办,打入慎刑司。
禁军统领罚俸半年,宫中守卫加强。
赏赐邱冷凝黄金百两,擢升为永宁殿侍卫长,专职护卫五皇子安全,可调动永宁殿一应侍卫,并有紧急情况下先斩后奏之权(限于永宁殿范围内)。
旨意看似雷厉风行,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暴毙的宫女成了死无对证,几个替罪羊无关痛痒,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隐藏在暗处。
但邱冷凝的擢升,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皇帝对五皇子的安全极为重视,甚至不惜赋予一个年轻侍卫如此大的权柄。
这既是保护,也是将邱冷凝和雅安更紧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领旨谢恩后,邱冷凝面色沉冷地回到永宁殿书房。
雅安正在看书,气色比昨夜好了些,但依旧没什么血色。
“暴毙。”邱冷凝将圣旨内容简要告知,冷冷吐出两个字,讽刺意味十足。
“意料之中。”雅安放下书卷,“能找到的直接线索,怎么可能留到第二天。”
邱冷凝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昨夜,我审了那个宫女昏迷前接触过的所有人。有一个负责传递酒水的小太监,在事发前半个时辰,去过……浣衣局。”
“浣衣局?”雅安挑眉。那里是清洗各宫衣物的地方,人多眼杂,最容易传递消息和物品。
“嗯。他去送一批染了酒渍的桌布。但据浣衣局的管事说,那批桌布本该是次日才送洗。”邱冷凝声音冰冷,“我查了那小太监的底细,他有个姐姐,在……钟粹宫当差。”
钟粹宫——二皇子生母,贵妃的宫殿。
雅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指向似乎明确了,但又太明确了,像是有人故意把线索引向二皇子。
“那个小太监呢?”
“今早发现溺毙在御花园的荷花池里。”邱冷凝眼神更冷,“‘失足落水’。”
又一条线断了。
雅安沉吟片刻:“你觉得,是二皇子吗?”
邱冷凝沉默良久,缓缓摇头:“太明显了。二皇子心思缜密,若真是他下手,不会留下这么直接的破绽。更像是……有人想嫁祸给他,或者,故意把水搅浑。”
他的判断和雅安,以及小梦的提示,不谋而合。
“那会是谁?大皇子?还是……其他什么人?”雅安问。
“不知道。”邱冷凝回答得干脆,眼中戾气翻滚,“但不管是谁,他们敢动你,我就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雅安:“从今日起,我会重新筛查永宁殿所有宫人。你的饮食,由我亲自盯着。所有进出永宁殿的物品,必须经过检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你十步之内。”
这几乎是将雅安软禁保护的架势。
雅安没有反对,只是问:“那你呢?你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万一……”
“没有万一。”邱冷凝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在我倒下之前,没有人能伤你分毫。”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雅安知道,经过昨夜,邱冷凝心里那根名为“守护”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也脆弱到了极致。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彻底失控,或者……崩溃。
而自己背上的伤,他眼中那份深藏的愧疚与后怕,就是悬在这根弦上最重的砝码。
苦肉计,成功了。
可雅安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沉甸甸的、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当真相揭晓,当他知道自己守护的并非真正的皇子,当他知道所有的伤痕与算计……
这根绷紧的弦,会断成什么样?
邱冷凝,又会变成什么样?
窗外,阳光正好,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凝重与寒意。
宫墙之内,暗潮才刚刚开始涌动。而他们,已然身在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