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君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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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引火烧身吞钓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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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在七月十三日清晨。

朝霞滚得正好哇,几乎整面天空都灿灿地呈现出旖旎婉转的色泽,高处烫金边,云底泅桃花,使琉璃瓦浩然似蒸腾有烟气,令脊兽黢黑渺小竟不值一提。兴明宫不复皇城宫阙,一脚踏入分明蓬莱仙馆。何妨逸兴遄飞,怎不身轻如燕?困守前朝亦敌亦友的影毕竟走了许久,迄今仍坚持在辟雍学宫修身养性,任荣王每日一请拒不回銮;西侧宣议殿今儿又事少早散,老太师新病,兵部侍郎朱兆奉孝,中书令乘胜追击是户部及御史台颓势尽显,十道采访使不日抵京尽有大展宏图好基业;宁泰宫又有马静禾喜讯,道是母亲难得清醒,痛定思痛非但既往不咎,启程还将往翠微宫暂避锋芒。使暂代十二冕旈、才于宣议殿万众瞩目一个十九岁少年难得糊涂:曾几时,也似这般健步如飞:自思萃阁、自驯马场、自奉明堂,转眼就跳上八级高阶,跑进尘封已久的宁泰宫。舅舅总是得了恩典,闭目养神会坐在东面那把玫瑰椅上,倒教母亲侍立一旁、端茶奉水;小之有时在门外一晃而过,就打断他关于“尊卑有序”的腹诽……多么无能为力的年少时光,渺远、虚幻、热烈,一如头顶这万丈霞光——

一瞬铺天盖地,满满当当、顺理成章;一瞬又销声匿迹,无从追寻,沦为空想。轻盈如鸟中空的脊骨复又沉重,无所不能的孩子做回平庸之辈:他一只脚跨出去,并非踏入母亲身前,却落在京兆府州狱:纪王狎妓——偏在此多事之秋。据说先被李蔚巡城的金吾卫拿住,朱兆拦了消息,乐不颠颠请人通传,甚至自个溜出太师榻前专等在宣议殿外,是半分不怕私下勾连金吾卫之事被借题发挥。“……毕竟人是我祖父旧年门生,金吾卫供职……”诸如此类的胡话,戚晋也懒于搭理;更险恶那双得意洋洋的小眼睛,此刻指不定怎么陷在脸颊肉里恶狠狠放着光呢,“实在出人意料。你却不知那中书令怎么讲,居然说人不分好赖乃先天之症,没了理智规束自然贪求生理欲念——也是可怜。”

今日是谁人叫嚣,要彻查矩阳郡王纳妾过甚来着?可好赖皇帝暂避锋芒,没瞧着甚至有人胆敢以三宫六院为凭,一把火烧得简直冒犯天颜。彼时戚晋拦得住大不敬之语,今日自然也能亲自去领回自己弟弟。却看那牢狱居然平平无奇,尤其与京中大理寺狱相较,更是营造也粗糙,守卫也松泛,纪王戚旻稍微挨着都显出可怜。不通人事的三弟弟脖颈又长了些白嫩净肉,俩大眼睛无知着流露出惶恐。老天爷,他连衣服都没穿好,不知怎得就被金吾卫捉进来,同一群歪脖子斜眼睛的嫖客关在一处,甚至当下都认不出戚晋来。等做哥哥的擎灯走近些,忽然那倒霉孩子大步撞出将将打开的牢门,扑上前来就得涕泗横流。戚晋难道能躲开,明知是自己亲娘下毒蒙了人心智,甚至本意是要取弟弟性命?朝霞碎了一地,橙黄橘绿浑水深有千尺。纪王狎妓,长兄荣王包庇,亲家中书令蒙羞……还嘴硬说独善其身么?又如何力挽狂澜?

时候好巧不巧,出得州狱未上马车,过甬道见衙役聚集为连日顶班不歇大有不满;府吏仓皇支应两眼发青想也是精疲力竭。民间土窑取缔,大有刁民流窜祸乱,戚晋有所耳闻;何况方才生了怯阵之心,现下更怀戴罪立功之意,脚步当下一缓,且让小邵将先弟弟送回,自己留下主持大局是义不容辞。如此没了时候,转眼便是午后,忽闻衙外擂鼓,穿前堂有坊正陪同苦主呈报杀人凶案,据说现场残忍异常,各个战战兢兢是面如死灰。戚晋才念叨回府并阿蛮用饭,返身落座且就审结此一案罢。苦主不知他官阶名姓,扑倒叩头直叫“青天大老爷”,前因后果一时讲不明白。幸而这中年农妇身畔是跟了个正值壮年的儿,上堂至今面色阴沉戚晋本当他是个哑的,却竟然竟不鸣则已,一鸣不吝雷霆万钧:

“草民状告——杀我父亲……草民亲眼所见——是荣王府、亲事典军。”

——————————————

荆风打声喷嚏。车窗立时探出个脑袋。李木棠额前生了汗,鬓边乱了发,俩眼睛上下一晃,至今草木皆兵:“事情还没有结束……太后娘娘仍旧惦记着……或许她是示敌以弱,专门以退为进?我知道!——你别说,你不想说,但你有所察觉:一些杀气,隐藏在暗处的危险……晋郎干嘛要你留下来等我呢,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隐瞒了的……他答应我去见太后,太后让我把他带去:因为什么,他还是半路退却,却让你留下来……太后娘娘占据宁泰宫是为不妥,要去翠微宫,是皇帝在翠微宫曾经有什么、是良美人在翠微宫……是马姑姑……?”

“我有些热。”荆风不太自在地松松领口又晃晃脖子,“这是正街。京兆府一时事急,殿下向来先公后私,况乎太后……他有心结,你当知道。”

李木棠闻声恹恹,这就要说出些“如果没有我,母子何谈隔阂”之类的胡言乱语出来。可她又分明清楚,哪怕为国舅,为小之,为皇帝陛下……便是生做骨肉至亲,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也是难免的事儿。“我明明也晓得……我眼见着红络的死,当时说有诸多感慨……可又怎么想,她到底是他母亲,毕竟也还活着……”

戚晋事急从权不告而别,太后必定转而向恰在宫中的李木棠宣泄;后者也必定欣然赴约——荆风早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再三强调是自己主动留下防患于未然,却不曾想软性子好欺负的妹妹也有斩钉截铁的时候。李木棠说她不过是害怕。“翠微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要去,更别说给太后娘娘做奴婢……京城以外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这几天还总想着文雀姐姐,想你要不要去五佛山看她。顺道还有:魏典军镇压叛乱是不是不在京郊?现在是谁在统率操练左卫?我今天看马姑姑还是一如既往的,马亲事那件事儿……我才知道马姑姑和马亲事是亲姐弟俩,年岁怎么差这么多呢。才没了父亲,又没做好差事……马姑姑有没有跟你讲,她很担心呢?”

“都是自己人,没有嫌隙。”荆风强调,“左卫赖有陛下主张,调有左骁卫翊卫中郎将顶班……此事说来话长,稍后你去向殿下请教。马静伯毕竟年轻,受此番历练也好。比起马家的儿子,马静禾的弟弟,更血脉相连是我们亲事府。他不会有事,没有人会受到牵连,你不要担心。”

说来可奇怪吗?就在他难得长篇大论畅谈先天血脉亲缘与后天骨肉兄弟这时候,属于李木棠的先天血脉与后天骨肉正在慌慌张张向此进发。很快,马车为止一顿,舍身拦道一个王姨娘险些引起李木棠尖叫——如果不是幸之又幸二哥就在身边的话。娘和母家决裂日久,她到底还没忘了这门远亲和过往的所谓恩情。她甚至知道王姨娘就潜入京中伺机要认亲有些时候:戚晋照事告知过文雀与荆风此前的擅作主张,她也没什么异议。不想见姨娘,用不着见姨娘,她甚至飞速堵了车帘缩回轿内,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分辩出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王家两位姨娘,大姨娘咋咋呼呼,二姨娘畏畏缩缩,个顶个地乡音浓厚、用词粗鄙。现下就是第二个颤抖漏风的声在不远处叫,叫“县主开恩”,又叫“阿蛮救命”,死皮赖脸活像一惯给她儿子强词夺理的模样。李木棠不免将窗帘又掀了开,赶紧得招呼二哥回来。二姨娘才无足轻重,只要那个坏表哥别杀个回马枪,像小时候一样二话不说又把炮仗往她脚底下塞!

“木棠不喜欢她?”荆风再次确认,“我知道。我赶她离开京城,这次会让刘安一路护送……”

然后王姨娘跟着扭脖子探头,以飞快的速度起身,鬼魅般突破刘安的防守,却又聪明得恰到好处地在马车外三步开外停住,没给荆风不假思索防卫过当的机会。“你救救你表哥——阿蛮算姨娘求你!”诉求简单明确,姿态更卑微:想都不想立时就下跪叩头,“只要五十两,还了这次赌债……!”

李木棠最讨厌五体投地哐哐磕头,尊严全无、一文不值,使她想起曾经一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偏偏王姨娘百折不挠,拦轿的把戏愈演愈烈。开初要一两,后来是五两,再到十两二十两,实在她那所谓表哥烂泥扶不上墙。“你们最开始就不该拿钱打发她,”她偷偷给二哥抱怨,“人拿了钱就去赌……我当然知道,这几次去别家去宫里每次她都准准来赌来要钱……前几次你都不在……我为什么不告诉你?”

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二姨娘还算好的,我舅舅更是……我娘说了和他们不是一家人,那就不要认。要不然还给晋郎增添麻烦……”

“这怎么是麻烦?”荆风正色,“你是我妹妹。是我上次处理不当,竟使你困惑至今……”他说着轿帘一扯,不由分说打发刘安送她回府,这回要亲自出马彻底图个一劳永逸了。表哥烂赌的馆子并不难找,都不用金吾卫帮忙,王姨娘带路扑几处空也就给逮到。京城治安最近颇受这群流氓无赖影响,荆风今日却没有心情大开杀戒,只管拎了那只瘦鸡仔,一路扮了黑脸也就是了。不,他才不是装出来的凶神恶煞,当真打心眼里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把这姓邹名福的塞车里拉去陇安山上埋了。他毕竟多入朝堂,少涉官司,就没见过如此狼子野心的阿斗。王姨娘尚且知足常乐只想拿了钱找孟老板也支个馎饦铺子在京中囫囵度日;也亏得她先租了房舍铺面尚有立足之地:做儿子的乍入京城花花世界,从自惭形秽到卷走亲娘棺材本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儿。明明每赌必输,每输更赌,害王姨娘赊了不知多少脸面填补窟窿,偏偏还心比天高四下里大放厥词将陇安县主也给贬个一文不值。哪怕当下见了荆风,鼻子一横且还高调着哩,要支使他“表妹手下的仆役”给自己奉钱奉茶、打恭打扇,谁管老娘红脸在一旁跳脚。那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睛随后就肿了老高,薄如刀锋冷淡双唇得裂了血线;自小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土皇帝”迄今坚称自有自己的“尊严”在,整整一路都在威胁荆风及时放手立刻跪地求饶。要不是王姨娘新家还留着些不可割舍的家当,荆风何必多此一举极为贴心还送人回家收拾行囊。

“倒是巧。”他其后向妹妹感慨,“不算多此一举,也是一报还一报。”

“他在门口跌一跤把自己摔死?”

可惜荆风的回答令妹妹失望。他不过是恰恰好在人新家门口遇着一家之主,所以省去教育顽劣之烦忧。“其父自通名姓,叫邹具不假?的确是他,多少知道审时度势。态度殷切,悔过勤勉,恼恨自己生下个孽障,赌咒发誓说明会严加训……你这是什么表情,又冻着了?我去拿暖炉。”

李木棠将他扯住。

“……你说,是我、二姨父,就在门前、候着……?”

“他今日刚到。”荆风点头,“估计久未得信,放心不下。我之前也以为他同妻弟沆瀣一气,差王春兰投石问路,今日一见原是错怪……”

他继而也正色。

“我不曾错怪。我被他蒙骗了,是不是?”

“二哥向来明察秋毫。没有察觉到二姨娘见到他会发抖……”李木棠不解,“所以你就相信他那些所谓赌咒发誓,相信他立刻套车就会带一家子离开并永远不回来……你还又添了银子……?”

“他是一家之主,王春兰及邹福不得不听命于……”荆风顿一顿,立刻承认自己理所当然的天真大错特错,“我再去一次。我、这次请左司马同行。不用担心,你先休息。”

他不会再有当面质询邹具的机会了。

戚晋正面对着后者的尸体。

邹具死得简单,脑袋塌下去一半,眼睛直愣愣瞪着冒血;除此以外浑身上下再难找出第二处伤口。仵作悻悻收回手,偷声抱怨摸着的净是肥肉;同情目光反向一旁痴痴伫立的生者招呼——且看吧,这才是漫长年月中的死难者:那右眼睛业已高肿,灯火熹微下发青发紫又发黑,剩一线眯缝,遮盖了昏黄无力的眼仁;左眼睛满当当充了血,眼睑下方留一道狭长划痕;连带是鼻子歪了,嘴也破了,一张赤红面庞染透各样颜色,更别提褐衣之下该当如何千疮百孔!几乎她像烤架上的牲畜,日夜受钝刀子割肉,早被丈夫吃干榨尽。仵作心里就有数:“凶手是那儿子。”他稍后给法曹通气,“一准的事,跑不了——他娘三魂丢了两魂是打服的狗剪羽毛的鸡。到底儿子年轻还有些血气……照我看,一准他老子酒后发疯把他娘东头打到西头,做儿子的拦不住、急红眼抄家伙就这么一下——你瞧见那力道,可真是没轻没重傻后生瞎胡闹,一下就给他老子干开瓢!你没看到这会儿搓手搓个没完没了,眼神又抖,口还干——这小子贼喊捉贼乱泼脏水,坊正也跟着瞎叫唤!”

“事出有因。”法曹摇头,“赖这女人自己不干不净:现今住的房子要支的摊子都靠邻家掌柜的慷慨解囊——别怪她男人大发雷霆。偷了儿子跑来长安又偷汉——别拔你那胡子又不耐烦,人邻居姓胡的我已经着坊正已经带人去请。这回呀,不说杀人,至少得算个通奸!一折腾又将整夜……没给你家里说今儿又不回去吃饭?”

仵作在京兆府供职有一十二年,长见法曹乱和稀泥,奈何府尹少于躬亲。哪怕杀人要案,总有那大理寺御史台诸多兜底,京兆府小小仵作是以格外无足轻重,牢骚满腹又何人理会?这胡子他就拔得更心烦意乱,其后却哪想竟有些异乎寻常的收获:偏今儿个荣王殿下坐堂,三下五除二便叫真相分明。施暴、杀人、诬告:父子俩罪无可逭;剩一个王春兰无辜受累得好生安抚,暂时甚至被带回王府——此时尚且不到天黑。法曹还在那感叹哩,这回直羡慕亲事典军好运:“……就因牵连了心腹,所以必得快刀斩乱麻:这案子不是邹福也得是邹福,开初提告的荆典军甚至不用过堂——这才是只手遮天!”到这会水落石出,他怎么还追着仵作固执己见?“连坊正都亲眼瞧见,王府的荆典军午间扭了邹福上门,危言恐吓绝对还动了手。死者致命伤那是碎了半面脑袋——得要什么样力气哇!他儿子那弱不禁风说好几天烂赌吃不饱的身板,哪来的精神,还有用的什么凶器?到结案了这也没找到罢?荆典军我是见过那么一两次,浑身净长了腱子肉,真个恍如杀神降世。随便一膀子都得给打出脑花来……或许最开始是想要锄强扶弱,没顾上对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要么怎么邹福咬死了他不松口:栽赃陷害王府亲事典军,我瞧那小子没这么大胆。而且怎么荣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留下要审这桩案子……我就看出,都是有备而来!”

法曹摇头又叹气,似乎慷慨激昂。仵作却知道这家伙只趁口舌之快,是绝不肯心口如一去“拨乱反正”的了。“既然荣王说凶手是邹福,那就该这小子走霉运……有什么法子?死个没名没姓的田舍郎,对他们不是轻而易举……你是今晚得了闲有觉睡,我呀……伏案还得给人查漏补缺把案宗做踏实了,省得御史台又找麻烦……朝中近来不安定,你总也听说过罢?要是让御史台哪位抓着荣王府典军这纰漏……”

他接着踮脚又探头,嘴上絮絮叨叨,满面写满不安。“也不知他今日为何不在殿下身侧……这就造下如此冤孽,难保有人暗中用心!”好家伙,竟不知何时与那有几面之缘的亲事典军称了兄弟,他甚至不断担心人赶来交班护卫将要自投罗网——

却如何是杞人忧天呢?稍早些时候,荆风急吼吼出门去是已经给敌军逮到:就在荣王府门前,对方守株待兔已有些时候,甚至来者还是个旧相识——也多亏大镖局点兵选将多用了这些心思,否则荆风捉刀刺出那瞬息当不再犹疑,今儿晚上就要多添一具尸体。“赵老二。”他向受害者点头,“月黑风高,一惊一乍不是好习惯。若是背后偷袭,就要打定一击必杀之决心。何况你的功夫还不到家,应当再好好练练。”

避让刀锋跌倒在地一个赵老二自己鲤鱼打挺跳起来,又在正门后探头探脑的亲事目光里红了一张糙脸面。理一理刻意蓄起尚且稀疏的胡须,正一正愈发宽阔的下颌,左臂烂了衣衫没见渗出血来,他还连连咋舌还要夸荆典军反应快、刀法准哩;却不见此刻面前还哪有人影?毕竟荆风正惦记那“深陷魔窟”的王姨娘,最后悔自己掉以轻心对邹具假面深信不疑:飞云踏月眼瞧着就没了影,又想起自己忘牵了马飞转回门。赵老二又往前追,又向后截,可惜典军功夫深厚,见招拆招是他满头大汗也拦不住。急得八尺的汉子竟是“咚”一声身后跪下,眼瞧着就要喊“大老爷冤枉——”,却是被荆风一把拎去,不许他在荣王府正门外丑态百出丢人现眼。

“卢正前!典军知道卢正前?”抓住这空儿,赵老二赶忙要开门见山,“少镖头,一同北上送了宣清长公主在下那位同僚……”

“所以你是来找我。”荆风略作讶然,“容后……眼瞎耽误不得,有人危在旦夕……”

“少镖头危在旦夕!”赵老二就叫,“活生生的人儿说不见就不见,药庄镖局自家谁也没瞧见影儿!雄狮堂并大镖局二十几位兄弟齐齐出动,连个蛛丝马迹都没寻见,竟像大白天闹了鬼!”

“有几日?”荆风问。

“自七月初九,受了典军教训之后。”赵老二喉结微动,借檐下灯笼火光分明已在打量荆风神色,“想是、他自认丢脸,一时意气,谁知道出走去了哪儿。弟兄几个今儿刚问了堂上的先生,说是铺盖都没收拾,工钱也没支取,就是再没回过五味药庄。家中到今天才凑巧得了消息,可怜他那老娘,才说好亲事这喜堂都置办了一半……”

“他业已定亲?”荆风追问,“七月初九之前?”那么当日围绕曹文雀的一番雄辩,岂非自己小题大做太小肚鸡肠?可赵老二理所当然,说自小定下的娃娃亲,跑不了也赖不得的,黄道吉日又近在眼前哩。这难免反倒使荆风想起,当初在夏州求娶文雀之时,难怪他只求妾室……

好个东食西宿的算盘!可惜上回手下留情!此獠最好东躲西藏一辈子不见天日……胸中义愤,面上不过咬牙切齿一瞬——继而却猝然心惊。

——————————————

“想象她最丑恶的那面。”曾经是妹妹惴惴不安,反复叮嘱提醒, “你们毕竟新婚在即……但有什么东西不对味,我也说不清。”说这话时她自己偎在戚晋怀里,才要去挠腿的手被后者一笔杆打落,再来教育,自己都有些没底气,“我是这么想,可也不知道对不对……文雀姐姐总是那么伟大,可是……如果,以后、比方说误会!如果有朝一日看见什么事,甚至使你害怕?我总觉得连我、好像都不够了解她。不像、人人都知道我不学无术,胆子又小,还爱偷懒,还……”

不知道戚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什么,左右这丫头没一样样再历数下去;转而却报复:“就像荣王殿下,爱钻牛角尖,心肠又软。但是杀人如麻,我也亲眼瞧见。然后我知道我不在乎,怎么样都不改变我的心思……大约就是偏私到了极致。之前怎么说生气,怎么理智着觉得不可以,到头来还是舍不得逃出这一亩三分地。”

这就是说,要确定无论何种境地,自己都将输得彻彻底底——如此考验倒新鲜,令荆风跃跃欲试,或许其后钻研有些过火:曹文雀,背信弃义,出卖木棠?撒谎成性,信口雌黄?再或者,更过分些:见钱眼开、指鹿为马、玩忽职守、负心薄幸……诸如此类的邪恶词句脑海中转了一遛弯,却没哪四个字能留下个影儿——哪怕荆风想起来,她自己亲娘就曾抛下父女二人私奔淫逃。木棠要他诋毁,却反倒触到他的信心。荆风那时所以得意,自以为这便是成亲拜堂之基石,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了。可他接着努力。学武求精的顽性露出来,立时就不得了——他想到文雀或许会受伤,就像木棠那样,缠绵病榻自尊受尽折磨,然后周身光华便散尽;再或许她逃了性命,却羞愧懊恼,自恨无颜苟活于世,正如鸡鹿塞当日;又或许更加糟糕,年岁不永,少时即殇;而他驻守戚晋身侧,当面坐视,唯有心如刀割。直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开始感激:药房并武馆,足够她勉强自保,过后医治;有一技之长,哪怕支摊子卖豆浆,至少也不会落得穷困潦倒的下场。可是……再想想,如若她初学好胜,反倒伤了别人?或者无计可施时,真真害了他人性命?莫说亲事典军能不能保,就是她自己……又如何肯受!

半空积蓄有雨,荆风眼前似乎犹有她浑身浴血之惨状。没有因由,当下直道大事不好,深恨文雀此前离开自己不曾挽留。赵老二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所以说这眼瞅着就是大婚,怎能没了新郎官?实在想尽了法子,才来问问典军知不知道什么消息……或是肯认个兄弟搭把手!随便将您亲事差借一两位——以及那城外的左卫!”

“我已不是亲事典军。”荆风急着抽身离开,口中胡乱应付推脱,“恕难从命。左卫虽受殿操演,然领兵魏奏眼下镇压兵乱并不在京中。陛下圣旨已命左骁卫翊卫中郎将代行执掌——正是尊兄赵彰。尊驾求救自己堂兄,想必更加方便。”

何止呢。赵彰从前还是兴龙帮帮主,本事主意自不逊于区区一位前亲事典军。荆风当下煽风点火,是否也有些质疑皇帝夺权意味潜在?听闻接下来不仅要以骁卫将领执掌左卫,甚至左卫翊府也要轮番自各地拣选重新编排,兼从十六卫各自抽调整顿。在这关头若能同赵彰互通有无,想是百利而无一害。由是尽管嘴上心有余而力不足,荆风到底还肯亲自跑一趟。“待我从王家……等我得闲……”赵老二却反倒不乐意:

“好话赖话说尽,您一个表示没有,拿此虚妄之言搪塞。一去一来便是夜半三更,您新婚燕尔这一折腾又要日上三竿……”别说荆风愕然,赵老二接着也张口结舌,“您同曹姑娘还没拜了天地祖宗?我上五味药庄听……只当……”

不欲在此多费唇舌,荆风撇下他牵马还是要走。正这时候鲁叔公匆匆跑入,自然是见了坊正报案,先来知会一声。“人命官司!王家的事儿殿下不许你再多招惹。最好守在府中寸步不离……”

话音未落,却见荆风闪身就离开。当是时浠沥沥小雨才零星下起来,他放了马缰、未肯借伞,剩个鲁叔公同赵老二大眼瞪小眼。是去王家亡羊补牢?非也。他必须要找到曹文雀,就在此夜。可城门落钥,他难道冒雨要翻上五佛山?

曹文雀此时已身在京城。就荆风路过不曾抬眼高看的某家薛家客栈之中,同张祺裕共处一室。将要逃亡的人颇有雅兴,临窗观雨、又焚香吟曲。张祺裕甚至给同行之人备了帕子新衣,还嘱咐店家烧了热水供其洗漱哩。分明一个脏污不堪的嫖客,有时候偏显出这等值得信赖的翩翩风度来,换在别的落水狗眼里,真真是救世真神了。尤其把曹文雀从五佛山下捡回来那一刻,清晨万丈霞光,说是佛陀未尝不可。“谢韩告谢韩告!人能掐会算临行前留了锦囊在侧。说你有杀劫,日月地点掐算明白,不然我上哪去捞人去?”他接着头一摆,又说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丧家之犬,“杀劫么,我也有。多大点事儿。我如今算知道,也就是从前不修边幅,在窑子里做下那么些事儿……说来是算不到我的,一个长安这么大,哪个男人不偷点荤腥哇!要不是京市令牢牢念着我张家,巴不得有点机会他立刻就趁虚而入,水蛭一样……啧,当官的,我跟你说,可真他娘的难缠!”

躲在屏风后,张祺裕连拍大腿,却不说悔过;继而提起将要搭伙的旅行,与其轻快更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学人姓林的,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京城这水太深,谁也甭去玩,玩着玩着都不知道对手是谁,你拖累我我背叛你的,啧啧,不划算。我也不问你惹了什么事。也不说木棠了,就为着新丰——人家现在说襄安公主,咱张家也欠着你的情呢!我张小四不是个东西,有些道理,却还是要比畜生明白那么一些。你就跟着我,还像从前一样,也是跟了镖师,走走货,帮家里做做买卖,可比保护个公主和亲去轻松得多。欸你也放心,这回没有那卢正前在了。人父子俩去了雄狮堂么,听他妹妹我嫂子说,也是死心了,说是张罗婚礼,就在这几日——我却不给他送贺礼去!我怕他打我呢,那家伙成天虚拽他那书生气,下手却没轻重的,难怪人大镖局不喜欢……”

屏风后早就人去楼空。屏风这头张祺裕没征兆咬了舌头。怔然站起,他一时再顾不上那误入歧途的曹文雀:窗外,极目所尽之处,五佛山渭门庄方向,熊熊火光正扑腾燃起半面天空。

整夜色,又大雨。渭门庄附近便是左卫兵营,意外走水?

不,有人纵火。

——————————————

渭门庄实在风水不佳:紧依山,便受了山崩;远离河,却遭了洪涝——往上算百十载,隔三岔五就闹这么一波,难怪长安无从扩张,颇让先帝无从大施拳脚。时移物换,流水似的村民来了又走;似原左骁卫翊卫中郎将赵彰,也有些缘分更深的走了又来。兼领左卫翊府至此,赵彰曾作故地重游:远眺五佛山,俯瞰渭门庄,眼神历遍每处草木瓦舍,实在也说不出与十一岁举家来此那最初一眼有何不同。他曾是个自诩早慧的楞头小子,仗着高出同龄一节的个子,大言不惭轻蔑山上佛,自视甚高要做山下兵。如今心愿即成,旧年近郊操演的荣王殿下与秦大将军各自远去了,兴龙起义的大旗也被他亲手按下,回过神,左卫翊府的兵权居然当真交在他赵彰手里;穿了官袍甲胄,堂堂正正就在渭门庄外盘踞。赵彰此后却再不肯越雷池一步。自家压垮了的屋舍如今起了哪家的新房,自家荒废的良田如今发了哪户的新苗——所有这些,不闻不问,便足以自欺欺人。赵彰埋头兵书,勤于操演,当真是下了苦工定了心志的模样,可惜没几日便被拆:

又是刘大那个小鬼头(如今捡了个名字就叫刘兴),被里长揪耳朵领回来,说在村里头野狗般到处乱窜,又偷桃又掐苗,损人利己,是被几家合起来按住了打,他看在左卫的份上才给抢出来保下。赵彰自觉被拂了脸面,其后教训起刘兴来也毫不留情:明明被领进了京城安置,为何跑回五佛山,为何偷窃供品沿村乞讨;为什么还手艺不精几次三番被人拿着,为什么还被人认出本籍送给自己碍事。那小混账蹲身躲了他的棍棒,一路往外跑一路还喊哩:

“我们信你是帮主,你背叛大家受了招安!说帮大家修房子,却是让外乡来抢房子——你这等恶人,我宁可去参军!我自个保护我自个妹妹!”

赵彰就如他所愿,三斤甲胄让他穿着,丈八蛇矛让他扛着,百十里山路让他腿着。偏这八九岁的小孩儿,将将卡在要窜身高变嗓门的关头,好像看起来还乳臭未干,身板精瘦大圆脑袋,却似乎已提前拥有成年人的体力,从早到晚精神十足,简直比犁地的牛还要壮硕,所以反倒愈发自以为是。赵彰没告诉他身上不过是轻甲,手里仅仅银样镴枪头,拉练也只让他走了个半数,他也没觉察自己受了优待。当然,这么算本身全军都受着赵彰优待。受上次府兵作乱影响,领皇命,左卫各府依次放还乡市休养生息,他此次出京操练的全是轮上来的新兵蛋子,不比刘兴大多少,不比刘兴更省心——这不,才说呢,这小鬼头又开始给他玩失踪。他捉住过一两次,回回都是跑去宝华寺重操旧业,还冲他闹:

“放开我!——你这等恶人,我宁可去剃度!我自个超度我自个妹妹!”说实话,打一开始赵彰就没想带着这么个累赘;且还羡慕表弟美人在怀呢!当下以撒手,小鬼头留个无影无踪,几乎片刻就被赵彰抛掷脑后。

这就到了七月十三日黄昏。

潦草对付一餐饭,尚未靠枕安歇。郊外雨已经落下来,他这信手才取了披挂正当巡营检视,却是里长秃脑门往内一戳,尖叫说大事不妙,扯着他就要去看五佛山下一具无名尸首。但凡这雨再下急些把人往河渠里一冲,但凡今日领兵扎寨的不是旧日乡亲不好说回绝……总之站在山下坡谷的便不会是赵彰,他自也无从认出死者正是赵老二日前家书提到“不知所踪的少镖头”。雨下得大了,尸身新鲜不耐浸泡,赵彰亲自动手将其背去一旁民舍中暂为保管。渭门庄前年受的灾,去年又荒着田,今夜雨水这么一泡,步步都是烂泥。雨大得一时又睁不开眼睛。所以饶是老成如兴龙帮前帮主,不免还是闹了笑话。才走出田埂,他一头撞倒个小兵——嗬,还是久违的刘家小子,够神出鬼没哩!

那孩子继而却尖叫,拔足向后就逃;仓皇之下不辨方向,竟是直直撞进空屋内向后仰倒。想是这几日受够了磨难,本就发育不良的身躯愈显萎顿瘦弱,苍白脸面一个劲地哆嗦;别时赌气去了甲胄,瞧此刻单薄戎服滴水不休。赵彰暗自摇头,安置了尸首才要寻些衣裳巾帕将孩子宽慰,再回头:好家伙,这下人已经五体投地,倒给死人磕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词,得走近些,才听清吃吃正道:

“……是你不对……欺负人在先……我看见、我都看见你欺负我恩人姐姐……你自己滚落下来与哪个相干!该死……既是坏人,统统该死……!我给妹妹报仇,我给姐姐报仇……宝华寺的佛不管事,让你跌落在我面前……我杀你,我杀死了你!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让他滚开!!!”

这回腿酸脚软的该换成赵彰。他总算想起尸身正胸口那把刀何以如此熟悉。但凡今儿雨小一些,但凡他不曾忙于敷衍里正分了心……他早该认出那正是曾经拴在自己腰际、先父亲手打造的宝贝,后被自己慷慨赠予刘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刘家小子前年洪水中家破人亡;去年五佛山跌死了妹妹;神志不清行为乖张,他早该加以约束有所警醒……如今?已然太迟!

大雨不歇。有滚雷渐渐近了。是他赵彰赵将军!片刻之前意兴阑珊,亲口打发里正差人往京中报官。此刻马蹄滚滚,莫非京兆府衙役并金吾卫闻讯赶来?凶手凶器尸首俱在,这案子实不难判!

渭门庄新住了些外乡人,数不算少。新起了些屋舍,占了左邻右舍昔日良田。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处便是其中之一,曾经硕大一口柳树被里正齐根斩去,夯土垒砖,据说下月就要迎来主家。

赵彰有没有说过,他不喜欢外乡人,更讨厌新房子?苦心孤诣经营兴龙帮,可不是为了将自家乡土拱手相让。是以今夜要有一场大火,毁尸灭迹也最方便不过。赵老二固然来信托他搜寻少镖头,可话说回来,他到底同此人素昧平生;至于没认出尸首,不记得样貌:夜深雨大,不是理所应当么?

瞧,又一桩人命官司这便轻易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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