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鸦雀无声。
若无铁证,不可能直接点名靖安!
霸了两朝的靖安大长公主,难道如今就折戟沉沙在此了吗?!——就因为小小私兵?!
众臣无言!
在场诸臣,涉“青凤”者除却一个袁文英,还有四人,其余官员或为皇帝提携起来的新晋官员,或为清流出身、从不掺入权力倾轧的官员。
在暗处,“青凤”五人眉眼官司打得隐晦,担忧与焦灼交织。
经历过“牵机引”之变的袁文英,却不知为何,在内心暗处升腾出一股莫名的解脱:如果此役能将靖安彻底拖下水,他们这群“青凤”是否就自由了呢...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他可以不要“青凤”了...
等等。
“牵机引”...
若“牵机引”不解,他永生无法摆脱!
如果出现“牵机引”的解药...就好了...
袁文英在内心暗自纠缠期间,永平帝的目光落在薛枭身上,隔了片刻,方缓缓点头,声音很低很沉:“宣靖安大长公主。”
等待其间,永平帝赐座,面生的宫人躬身垂头,端来四方糕点与鲜灵柿子,柿子橙得澄澈,已被宫人削得只余一把点缀的嫩蒂,银亮的二齿小叉含蓄地贴放在柿子之旁。
永平帝态度春风和煦,出言寒暄。
对年长者,便问候后嗣。
“...越大人的孙儿今年开蒙?四岁恐有些早了?若非候大儒之佳期,五六岁,手指骨头长硬朗了再拿笔,更稳妥——还有你的咳疾,钦天监说今年冬天十年内”
对年纪轻一些的,态度更加随和。
“择善如今三十有一,家中二老还在陕北?今年的银杏制出来,叫六司匀两筐给你,银杏气温,正好适合略微干燥的北方。”
一一问候过去,将一场严肃的会晤变成一场亲和的茶话。
年轻的帝王将所有人的家世、亲眷、出身、来历牢记于心,对待出身名门,或出身不高的臣子,一视同仁,毫无二致。
此番景象,在昭德朝,从未出现过:昭德帝以“文人皇帝”自居,风雅者厌恶凡尘俗世之光景,与臣工唠家常,此举有堕文人姿容,昭德帝向来不屑为之。
不论是装的也好,真的也罢,如今步步为营的永平帝能做到这个地步,历经过两朝的老臣,皆颇有动容。
等待的时间略有些长,靖安大长公主绝非一宣即来的简单人物,吴大监匆匆而至,于永平帝耳畔低语两声,永平帝神色不变,挑唇笑一笑,声音恰好在场诸人都能听见:“既姑母身子不畅,自是无暇顾及表妹了。告知姑母,朕将着人去武定侯府接表妹入宫,亲自看顾表妹周全。”
吴大监躬身退去。
永平帝笑颜和煦,转过头来:“...朕刚刚说到哪里了?”
众臣工动容之际,心头微凛。
永平帝自登基以来的这八年,存在感太低了,在臣工心中的印象只有两个词“谦逊”与“沉默”,唯一做过的出格事,是御笔朱批点了薛枭的二甲出身,可又迅速听从言官谏言,将状告恩师的薛枭贬至偏远处任职。
正如昭德帝极少展示亲和,永平帝亦不曾显露过强势。
永平帝是什么时候开始显山露水的呢?
去年。
自去年薛长丰一案至今,平江南、反冤案、杀常蔺、洗宫闱、清权臣、换西山、逼靖安...一步接着一步,在无声中,将后宫前朝早已淘洗了一遍!
再忆及,往前,永平帝沉默地坐在龙椅上,听殿下诸如袁文英、韩承光、常蔺之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之时,微微摇曳的毓珠后,这位年轻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什么样的心绪呢?
心机之深、城府之重。
这八个字,若放在奸臣身上,当然叫人毛骨悚然。
可若放在君主身上,臣工们除却胆寒,唯余放心。
比如现在——
寒暄这样长的时间,永平帝并未赦恩让薛枭退下擦洗换衣,而是默默将他放在一旁,任由他满身血污地等待着,以最直观的模样,与靖安大长公主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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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监退去不足三刻,便闻得游廊中拖沓沉重的脚步声与十二幅马面裙拖曳在地面上悉悉簌簌之声。
靖安大长公主奉召入殿。
华贵的老妇人,着一身华贵的缂丝披袄,眉子上装饰泥金瓜鼠纹,绣着一根细长的蔓藤,颇有规律地牵出累累果实,果实之间穿梭着呲着牙的黄鼠,它们专注地盯着果实,大大的眼睛暴露了想将其据为己有的心思。
“免去大长公主行礼。”永平帝语声平和,身形微微斜靠在椅案上,手微微抬起:“赐座,上茶。”
靖安大长公主手一扬,袖摆自外围至腹间,宽大的衣衫遮挡住她疲惫蜷缩的身形,憔悴的病容只能依赖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掩盖。
她余光一扫,便见早该死的人,端坐在最上首,一身血衣无声控诉。
昨夜,派出的五十精兵,无人生还。
甚至,死不见人,活不见尸。
那是她精心栽培的五十死士——她庄上有近千私兵,但顶尖者就是这五十,是她亲自一个一个从小孩挑出来,都是从血水里闯出一条生路的顶级死士,绝非纸上谈兵的平庸之辈。
她不信薛枭一个人能单挑这五十人。
但结局就在眼前。
薛枭还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甚至还有力气告御状。
靖安眼神掠过薛枭,直奔永平帝,姿容坦然:“上茶不必,几句话的功夫说罢了,本宫也就回府歇着了——本宫年岁大了,不比往前,十年前,皇帝看不懂奏折,分不清何时用朱批,何时用印,本宫还能站在这麟德殿费尽口舌点点教诲。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皇帝奏折批得娴熟,本宫也早已没了当初的精力和心胸。”
永平帝低头喝茶。
薛枭抬首,目光如炬:“昨夜微臣遇袭一事,靖安大长公主可知晓?”
靖安回眸:“知道啊,来请本宫的宫人说了这事。”
“刚刚才知道?”薛枭反问。
靖安眸光沉定,仍不看薛枭,只看永平帝:“薛大人是在诘问本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