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挂,东起秋凉。
天还极沉,夜色晕成一潭黏糊的墨,一匹高头大马撕开墨卷,自城东寒山脚下策奔而去,一夜一马一山,倒颇有几分草行露宿、山栖庙止的肆意奔流之感。
高大挺拔的玄衣男子俯身马上,腰背弓起一道充满张力的弧线,男人怀中女子身量纤细,外衫还带着随着风高高吹起,边角像追在身后的蝴蝶,流波灵动。
女子似有些疲累,上身半倚靠在男人怀中,一手牵住缰绳,一手轻搭在男人的衣摆处,手指纤长,如摁压在一管玉笛之上,手指沿着男人的宽袖一点一点向上攀登,手指一动,便响起男人对应的、低沉的音符。
“...山月,这里真的不行。”
薛枭眉宇之间松弛平静,一开口却声音发紧:“我不曾驯服这马,且路途颠簸,你很会痛,待来日我潜心挑选一匹...”
摁压玉笛的手,微微一滞。
山月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声音嘶哑,漂浮在空中的尾音像破开的裂帛:“...不,不是。”
....她并没有邀请,只是路途漫长,无聊,活动活动手指而已...
毕竟,她真的很累了。
经昨晚一役,山月加深了“人在‘家里’感到安全”的认知——当人感到绝对安全,就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狂放的的行为。
比如昨夜。
火是她点燃的没错。
但她没想到,星星之火,燎的不是原,是干柴枯草。
后背在石壁被抵红,薛枭察觉到,在匆忙中精准地单手掐住她的腰,手臂轻松地一把将她提起,男人小臂绷紧,修长迸发的肌腱像一把极富力量的鞭子,他大掌展开紧贴护在她后背,所有的撞击都经由男人的手背承担,她只需要像一个无力的牵丝木偶,发出暧-昧的、缠-绵的、断断续续的回应...
她艰难地低头,却见薛枭早已埋进了心之所向之地。
至后半夜,雨势渐渐停歇。
草堆的小虫、石缝中的小蚁、低矮灌木枝叶上的绒蟊,甚至空旷的风、甚至湿润的泥沙、甚至天上的星星,都看着她玉-体横陈,在难耐的空虚、焦灼的等待、一浪胜过一浪的攀升与极致的愉悦中,逐渐自甘堕落地缴械投降。
她知道薛枭会很猛,却没料到薛枭这么猛。
“等回去。”
薛枭低头,唇峰从女人光洁的额头扫过:“等回去,再想想花样。”
山月手往下一垂,她的精神是斗志盎然的,肉体是无力绝望的:第一次,或许应该就老老实实在床上,一开始的门槛设得太高,后续容易高开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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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薛南府,天还未亮,薛枭将山月放下,并未换衣服,仍着昨日那套满身血污的玄色外衫,轻提马缰折身入宫。
今朝并不大朝,但仍需内阁议事,囊括内阁、六部尚书、三省都督等二十三人,多议来日早朝拟提之事、各布政使司承包刑部死刑之事、金额数量巨大用支之事等,如今北疆战事甫出,武定侯率北疆军应击葛格尔部落,三天两头伸手向朝中要军饷钱粮,奏折走官道八百里加急,一封接一封,形势十分严峻。
今日议的便是武定侯崔白年呈奏折,以边饷匮竭,万分悬乞圣明速发内帑,以固疆圉事。
一张口就是“调拨粮米十万石,棉衣五万套,药石三万斤”。
麟德殿中,鸦雀无声。
永平帝将奏折轻放至桌案之上,双手交叠于腹间,半靠在椅辇上,神色很淡,亦很平静:“诸卿怎么看?”
内阁次辅袁文英不敢开口:“牵机引”一事叫他十分害怕,第一次感受到官场倾轧的轮子即将压到自己肉身的恐惧。若非当时及时叫停,他如今恐怕已被送入了御史台,靖安和武定侯保了他们一次,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江南官场失守,京师三品官吏大换血,西山大营易主,诊脉出了七人全部收押御史台,不知是否招认——“青凤”这条船,樯倾楫摧,危在瞬息!
能耐保第二次?三品官员大换血,西山大营直接易主,七人也不知有人招了没,宫里头也不太平,多事之秋,谨言慎行方为明哲保身。
素来爱提意见的袁文英都不敢开口,群臣自然不说话。
永平帝点名:“户部艾大人,兵部尹大人,你们说——”
语态仍然谦和轻缓,以至于让人忘记了永平帝从未在朝会、小会中指名点姓地叫人说过话。
上位者,才指名点姓。
艾大人与尹大人对视一眼,躬身出列:“...回禀陛下,十万石粮米、五万套棉衣未免过多,北疆军上册也不过五万七千余人,便是再打两个冬天这些物资也够用了;再论国库,国初太宗年间,岁入粮赋折银约计三百万两,而岁出有节,至昭德初年,岁入增至四百万两,太仓积银可支十年。至末年,岁入虽名义有四百余万,然实征不及七成,宗室藩禄、百官廪饩、河工漕运等项,已去其七,实在难为继。”
“爱卿的意思是,朕不给?”永平帝温声问道。
哪能这么理解呢!
艾大人忙道:“北疆乞饷,以应战事,若分毫不拔,岂不是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永平帝身形向后再靠了靠,目光平和:“那么,照艾大人测算,朕出多少钱才能叫武定侯满意?”
艾大人语竭。
这叫他怎么回!
以前永平帝从未这样诘问过官员啊!
众卿再次沉寂。
恰在诸臣静默之际,麟德殿外响起大监亮声通禀:“...西山大营右营校尉求见圣人!”
疯狗来了。
他们有救了。
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众臣皆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长气。
“宣。”永平帝道。
门廊“嘎吱”被拉开,自晨光中走来的西山大营右营校尉薛其书满身血污,玄色长衫衣角破开碎条,鞋履尽沾泥泞,他的随身利器早已卸在宫门外,但习惯性向后秉刀的右手仍僵硬地缚身在后,他目光极为凛冽,似有百柄利刀飞空而出,将在场诸人穿肠破肚、悬吊梁上。
一看便知其历经鏖战,从生死线上爬出来。
在场皆为文官,被薛枭杀伐之气震荡三分。
袁文英此时率先反应过来,屏息蹙眉:“...面圣需身正容端,以肃瞻仰,昭其轨仪,冠簪缨正。薛大人,你素来狂名在外,如今岂非是要在史册上再添一章?”
薛枭眼皮微微一抬,几个跨步行至与袁文英并肩处,躬身行礼:“微臣薛枭见过圣人。”
“平身。”永平帝蹙眉:“爱卿这是何为?”
薛枭立定,眉宇戾气顿生:“回禀陛下,昨夜,微臣与内子于寒山寺遇袭,九死一生逃出生天,恐事有变,微臣立即递帖入宫。”
“什么?”永平帝眉间紧锁,不自觉身形前倾:“遇袭?何人来袭?可是鞑靼?”
“回禀圣人,不是鞑靼来犯。来人数有三十余奇,皆蒙面执刀,亦有狙射火焰箭者。微臣拼死尽数斩杀,解其蒙面,三十余人均为年轻的精壮习武之人,年高者不过二十,年低者不过十六,行进之间有序规整,搏杀之间深谙白刃生死之道,来袭者应为行伍所练。”
薛枭声音发沉。
行伍出身?
偷袭?
袁文英飞快抬起眼来,又迅速低垂而下:莫不是武定侯派兵暗杀薛枭?
“不是北疆军。”
薛枭好像能听见袁文英的心声:“历届在册北疆军皆出自北疆军户,军户闲时劳作,常年屯垦操练,风吹日晒,使其面色黧黑、两腮酡红,骨相轮廓分明。昨日来袭之人,面容干燥,较为素净,最要紧的是——右掌只有食指与虎口结有厚茧,其余手指指节均干净修长;若是军户,耕种劳作时还会用到中指第一个指节固定锄头。”
“微臣猜测,来袭者,为京中豪门权贵豢养的私兵。”薛枭猛地抬眸,声音低沉下了结论。
永平帝微微抬起下颌:“私兵?京中乃一朝重地,自太祖起废士族、剥五姓、夺七望,其中废除士族私兵制即为第一铁律,怎还会有人再犯?”
私兵?
袁文英立刻明白:是靖安。
靖安在别庄中养了近千名私兵,均以庄头佃农的名义养着!
不叫他们耕种,素日亦无农事缠身,每年轮番占用征兵的名号塞进西山大营,由常蔺亲自操练,不仅自己有了私兵,甚至还叫朝廷帮她出钱、出粮、出操练的计划...
昭德朝,这样干的权贵豪门不在少数。
谁不想要一支骁勇精壮的私兵死士保护自己呀?
若当真遇了是非要逃离京师,背上金银细软,这么几百上千人的命堵在前头,怎么着也能为他们淌一条生路出来呀!
可惜,好日子都在昭德朝。
如今的永平帝,听一听“私兵”二字便深恶痛绝:“去查——法条祖制明令禁止,若犯者杖一百,男丁流放,女眷充入官窑,三系之内主旁支连坐...刑律如此规定,若还有人再犯,休怪朕铁面无情。”
“微臣已查实。”
永平帝话音刚落,薛枭立刻接上,血污在身却不见堕半分威压:“还请圣人宣召靖安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