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暮舟并未返回渡龙山,而是一叶孤舟入渡龙峡。
行夜船太危险,这几十年来,也就当初的刘暮舟干过这事儿,故而夜里的渡龙峡最为安静。
刘暮舟站立船头之上,心神久违地进入自身天地山河。
如今这座小天地,与十四年前天差地别。
三花聚顶之后,山巅处一座接天高楼已然出现。三千玉阶梯盘踞大山之上,似乎只要走上去,便能登楼。
就在刘暮舟望着山巅之时,有三道身影相继出现。
身形面孔,皆是刘暮舟,只不过衣裳颜色不同。
四道身影分别是白衣、黑衣、青衣。身着青衣的有两个,其中一道是人魂。至于另外一道,刘暮舟只知道是自己。
至于黑白身影,从前就出现过,现在又出现了而已。就是在湖上紫衣给了刘暮舟一些点拨,刘暮舟有所感悟之后,踏入九境之时,这三魂才皆有具象。
“这阶梯,我们四个谁也没法儿独自上去,要登楼,法子只有一种。”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我们要做到无才是。”
“早就告诉你了,什么时候能让我们消失,什么时候我们就能登楼了。”
三道声音接连传来,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此时白衣朝前走了一步,轻声道:“很早就告诉你了,我们是你创造出来的,而不是这方天地自然生成。所以我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分身远游。”
黑衣又道:“他是有些话只能对自己说,故而有了我们。”
可其中一袭青衣却站到刘暮舟对面,微笑道:“你我二者之间,有个假的,那么你是假的,还是我是假的?我觉得你是假的。”
刘暮舟一皱眉:“为什么?”
青衣微笑道:“相较之下,我比你更有人味儿。你越来越麻木不仁了,你从前在意的那些事情,在逐渐被你遗忘,可我记得说几件事吧,首先那十一人罪不至死,你偏偏将其斩杀。其次,你不愿与人交流,之所以在入世城酒宴之后连夜北上,才不是你着急返乡,是你不想见那些所谓朋友,你觉得说话浪费时间,与他们交流更浪费时间。又或者说,现在的你,做事求一个走直线,即便这个直线之下会有尚未长成的庄稼。”
刘暮舟揉了揉眉心,“话重了吧?我有吗?”
对面青衣并未答复,而是继续说道:“再者,你变得虚伪了,你在强行迎合那些你曾经在乎的人的想法,违心照顾他们的感受。而我没有,我更真诚。”
刘暮舟最后看了一眼高处楼台,而后抬手一巴掌扇翻对面青衣:“滚一边儿去,让你出来是推敲问题的,不是喧宾夺主。”
白衣见状一笑:“有没有可能,紫衣所谓攻心,便是眼下呢?你不是一直觉得,一旦合道,你的武道与炼气修为会混淆在一起,你现在怕的不就是登楼之后现如今这种对万事万物越来越不感兴趣的模样会更厉害吗?”
刘暮舟揉了揉眉心,嘀咕道:“你一向会说人话。”
黑衣刘暮舟嗤笑一声:“若真如白衣所言,那虞丘采儿岂不是白死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巴掌扇出,黑衣在半空中旋转一番,而后重重坠地。
刘暮舟没好气道:“你向来不说人话。”
黑衣与青衣坐在地上,对视一眼,皆一脸气愤。
“刘暮舟你大爷!”
刘暮舟懒得理会,心念一动就退出小天地返回船上。
灌下一口酒,只觉得索然无味。
刘暮舟顿时苦笑起来,忍不住骂道:“这看破红尘的感觉,真他娘糟心。”
话音刚落,刘暮舟突然醒悟。
对,这便是所谓看破红尘的感觉,对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可老子又不是出家道人,更不是僧人,这种感觉,最他娘糟心啊!
正此时,高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叫。
刘暮舟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疾速坠下。
刘暮舟嘴角微微一扯,赶忙虚抬手臂接住魏东,让他稳稳落在了船上。
但魏东刚刚坐下,刘暮舟就开骂了:“愣往下跳?我要走神儿了,你俩闺女就得给你披麻戴孝!”
魏东坐在船上,干笑了一声,而后伸手道:“先扶一把,我这老腰早就硬了。”
刘暮舟嘴角一扯,而后伸手拉起魏东,忍不住又骂一句:“你他娘五十好几的人了,惜命点儿成不?”
魏东干笑一声:“跟你们神仙老爷咋个比?”
顿了顿,魏东问了句:“回来之后怎么不见见大家,自个儿躲这里作甚?”
刘暮舟沉默了几息后,摇头道:“不知道怎么说。”
魏东闻言,笑着说道:“先见见大家,把该安排的事儿安排了。我这些年总结了些经验,人在迷惘之时就走一遍少年路,想想以前自己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刘暮舟呵呵一笑:“你还指点起我来了?”
魏东撩起已经掺杂白色的胡须,笑道:“胡子都这么长了,还不能指点指点你?”
刘暮舟笑着摇头,“行,多谢魏大掌柜。”
魏东笑着抱拳:“方才失足坠崖,烦劳教主送我上去。”
刘暮舟呵呵一笑,抓起魏东手臂,一步踏上欲来桥。
哪承想魏东又笑着说道:“想去教主家中讨一碗水喝,不知道教主方不方便?”
刘暮舟闻言,笑着眯起眼:“什么时候学会这般弯弯绕了?”
魏东干笑不已。
刘暮舟一抬手,混沌之气卷起魏东,两人很快落在溪边小楼。
银杏树下此后有一堆篝火,已经坐满了人,留了两张凳子,一看就是给刘暮舟留的。
众人见刘暮舟出现,先后起身,而后齐齐抱拳:“教主。”
刘暮舟见状,摆手道:“不必多礼,坐吧。”
但没人坐,刘暮舟没法子,只好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先坐。”
坐下之后,刘暮舟环视一周,除却尚未回来的,人都在。
刘暮舟转头看了一眼顾朝夕,见襁褓中的孩子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于是笑着说道:“上次见大掌剑,大掌剑还喝奶呢。”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
顾朝夕则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初次见面,教主多多关照?”
刘暮舟点头道:“好说好说。”
说着,刘暮舟又看向金樱子:“咦,跟我这个大魔头坐一块儿,违背神谕了吧?”
金樱子干笑一声:“教主,我现在是三等供奉呢。”
刘暮舟笑道:“金阁主多年辛苦。”
完事儿,刘暮舟又望向霜草:“听说你跟大护法闹别扭?”
霜草板着脸,阴阳怪气道:“呵呵,教主老爷现如今了不得,想拉偏架怎么着?忘了当初在栖霞山怎么挨打了?”
刘暮舟一本正经道:“绝不拉偏架,你要打得过,这会儿就报仇。”
霜草直翻白眼,心说原来都打不过,别说现在人家是天下第一。
之后刘暮舟望向左丘青竹:“你倒是长了点儿,可稚气始终褪不去,咋个回事?”
左丘青竹闻言,嘀咕道:“我这叫童心未泯!”
看向金无量时,刘暮舟还没开口,金无量率先言道:“教主,我没什么变化。”
刘暮舟神色古怪,问道:“你那大耳环呢?”
金无量下意识摸了摸耳垂,而后干笑道:“不戴了。”
其他都是山中老人了,刘暮舟先对着施童夫妇抱拳:“护山大阵蔓延至方圆三千里,二位功不可没。”
施童闻言一笑:“我儿子至今尚未取大名,教主这会儿一定给我取一个。”
刘暮舟没好气道:“我取像话吗?”
冯橙点着头:“像话。”
此时钟离沁提了一筐橘子走来,“你就取一个,应景点儿的。”
刘暮舟闻言,笑了笑后,轻声道:“魏东的孩子没出生在山上,你们的孩子算是第一个生在渡龙山的孩子,那就叫暖山吧。”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赶忙起身,笑着抱拳:“多谢教主。”
其实刘暮舟还想着,将来孩子长大后,冠字可以叫却寒或是高阳。
然后刘暮舟望向岳不山,如今他是丹阁之主。
“家中不错吧?”
岳不山叹道:“可惜帮不上大忙。”
刘暮舟摆手道:“这话莫要说了,我才是没帮上忙的那个。”
说罢,刘暮舟看向左右护法。
黄芽儿还是当初模样,刘末山则相对老了些。
“这些年许多事都是你们在做,辛苦了。”
刘末山笑道:“对我们这些老臣,就莫要客气了。”
黄芽儿白了刘末山一眼:“搞得跟皇帝似的。”
钟离沁搬了一张小凳子,挤在刘暮舟与青瑶中间,帮刘暮舟剥桔子。
而此时,刘暮舟望向叶仙城,想了想后,做了件比较霸道的事儿。他一抬手,混沌之气便将叶仙城笼罩,不出三个呼吸,其脸上恐怖疤痕便痊愈。
“顶着一脸伤痕,打算吓死谁呢?”
众人瞧着叶仙城那张不输刘暮舟的脸,咋舌道:“这以后怎么叫老酒鬼?”
叶仙城无奈道:“得,教主发话了,那就去掉呗。”
事实上,自从刘暮舟做了截天教主,叶仙城就一直被慢慢边缘化。刘暮舟不是有意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于是刘暮舟甩去一壶酒,轻声道:“昆吾山中时……自酿的,给别人没有。”
叶仙城一乐:“这还差不多嘛!”
说着,刘暮舟问道:“香芸跟灵眸这些怎么没来?”
青瑶微笑道:“他们估计是想着你一定会去酒坊跟客栈坐坐的,李卞有点儿忙,来不了。其他没来的,今夜不在山中。”
刘暮舟闻言,沉默几息后,再次抱拳:“客套话就不说了,大家举一杯吧。”
此时青瑶说了句:“是等圣女他们归来后议事,还是现在先说一说?”
刘暮舟轻声道:“今夜聊天,不议事。过几日她们回来后,还有新面孔加入,到时一并说。”
接下来的重头,就要放在与北方交涉以及准备迎接黄天降临了。
哪承想此时,叶仙城看热闹不嫌事大,问了句:“教主要东去提亲,那是先讨剑鞘,还是先提亲?”
谁都知道,以刘暮舟现在的修为,要拿回风泉剑鞘,就得先败钟离鸿。
可这要是把老丈人打败了,还怎么提亲?
刘暮舟摆手道:“不会让老丈人出手的,我与白爷爷交手即可。白爷爷是我师公的亲兄弟,也在登楼,代替老丈人出手足够了。”
山外山那个喜欢种花的白爷爷有许多化名,但本名是叫白云。而盖尘的师父,也就是刘暮舟的师公,本名白泥。
或许是这个名字起的,兄弟二人,几乎与老爷子跟祖师婆婆一样,一别再未相见。
聊天嘛,说些近来趣事,往昔故事。
大家笑得极其开心,就连顾朝夕都时不时插一嘴,说起万年前与顾玄风、顾朝年、顾朝云之间的趣事。
青瑶倒是没什么故事好讲的,故而只静静听着。
轮到刘暮舟时,见众人满眼期待,刘暮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想来想去,刘暮舟说了句:“我的日子都挺无聊,我的故事说出来,你们又觉得我在上课了。这样吧,你们想听什么?”
顾朝夕眨了眨眼,嘿嘿笑着使坏:“这得看沁姑娘想听什么了。”
一下子开始起哄了,“就是就是!”
钟离沁咬下一瓣橘子,思量片刻后,轻声道:“你那个排名,如实报来!先说第一是谁,不准说我,我知道不是我。”
刘暮舟干笑一声:“这……肯定是青瑶,没有争议的。”
青瑶无奈道:“这皮囊给我带了许多麻烦呢。”
钟离沁笑盈盈道:“第二呢?”
刘暮舟一脸真诚:“那当然是你!”
钟离沁笑着说道:“行吧,那第三?”
正说着呢,刘暮舟突然一抬头,而后轻声道:“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刘暮舟已然消失。
顾朝夕气笑道:“这人也太没意思了,正说关键的呢,什么事儿这么重要?”
青瑶闻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段灵芝来了。”
众人闻言,方才笑声一下子止住了。
此时此刻,刘暮舟落在渡龙山下,见段灵芝笑盈盈站在不远处,刚要开口呢,却听段灵芝问道:“兄长要劝我?”
刘暮舟摇了摇头:“不劝,但希望你先留几日,待玫儿回来,跟她道个别吧?”
段灵芝笑着点头:“好,听兄长的。”
顿了顿,段灵芝冷不丁说道:“我觉得兄长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说不上来,但像是一棵树丢了枝蔓。”
万没想到,被段灵芝一语中的。
于是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挤出来了个笑脸:“是啊。”
段灵芝闻言,微笑道:“那兄长可以去找找,总是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