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正程闻言一愣,手中提着的花洒不经意间就落地了,待他直起腰回头,瞧见静候在花圃之外的刘暮舟时,先骂了一句街。
“死孩子,不着家!你今年多大了?”
刘暮舟一乐,青瑶也跟着噗嗤一笑。
刘暮舟往前走了几步,踩在花丛之中,并未伤损一片花。
“四十八岁生辰过了,虚岁四十九。”
宋正程将另一只手中的枯枝丢在刘暮舟身上,瞧那模样,十分气愤。
“你说哪儿有你这样的?那么大一座山头儿放着,一走就是十几年,胡游乱逛上瘾不成?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听老祖宗的,我对你好一些,让你做个富家翁算了!”
刘暮舟笑着走过去搀住宋正程,轻声道:“宋叔,时也命也,往事再不提了。”
宋正程长叹一声,而后朝着青瑶招手:“青瑶仙子,亭中坐。”
青瑶点头道:“好,就来了。”
说罢,宋正程压低声音问道:“你小子啥意思?带青瑶不带媳妇儿?”
刘暮舟赶忙解释:“想哪儿去了你?沁儿去接你儿子儿媳去了。青瑶是我家人,带你这儿讨一杯茶喝还不成?”
宋正程没好气道:“少来这套,真要只是喝茶,把你泡涨的茶我都有!”
事实上,青瑶在听到那句家人时,心中还是暖洋洋的。
虽说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刘暮舟心中从未将他当过外人,但每次听到刘暮舟这么说,她就是高兴。
走入亭中,青瑶将买来的糕点取出放在桌上,而后轻声言道:“宋家主,东西是镇子里买的,你别嫌弃,我家主人北归太过匆忙,落地喊上我,就来拜访了。”
宋正程一边招呼人取酒,一边答复青瑶:“他没告诉你们,他小时候开始跑船之后,有两年每天都提着两条鱼去祠堂门口。当时我不敢收,因为老祖宗发话了。现在我啊,特想那时候的鱼。”
不是想要鱼,是想要那时候没收的鱼。
刘暮舟也说道:“这么一说,小四十年了。”
此时有佣人端来酒水,宋正程又看了一眼刘暮舟,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呢喃道:“神仙啊,就是不见老。你二十出头儿回来时就这样,现如今都年近五十了,还这样。”
顿了顿,宋正程突然问道:“寿元长了,时间是不是会变慢?暮舟,这十几年苦吧?”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即便是再好的朋友,只要是个炼气士,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对他们来说,十四五年算不得什么,自然也沾不上个苦字。
刘暮舟拿起酒壶给宋正程倒了一碗酒,而后轻声道:“现在只是模样年轻,岁数却实实在在,故而也算上了年纪。二十岁前吃足了苦头,所以后来的日子也就不过尔尔了。”
宋正程端起酒碗抿了抿,而后叹道:“世人都说神仙好,好不好,也就你们自己知道了。”
青瑶看了一眼宋正程,突然问道:“我上次送来的丹药,宋家主是不是又没吃?”
刘暮舟抬头望去,宋正程却显得坦然:“没吃,仙丹不比蜜饯好吃,不爱吃。”
青瑶还要开口,刘暮舟只是看了她一眼,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立刻闭上嘴巴,起身端起酒壶,给刘暮舟与宋正程各倒满了酒。
宋正程跟刘暮舟碰杯之后,笑着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过不了几年我就够本儿了。若非我想看着儿子成亲,早就不愿活了。活得久是罪过啊!”
刘暮舟没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接话。
劝人什么的,很多年前他就不喜欢。倒不是不会劝,只是觉得别人也有理。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声音:“爹!”
是个女子声音,刘暮舟等人转头过去,只见陈樱桃飞奔而来,宋青麟跟钟离沁在后方。
青瑶见状,赶忙起身,想着让个位置。
刘暮舟却道:“坐着,不用动。”
青瑶抬起头:“可是……”
刘暮舟笑着将其打断:“没什么可是的。”
此时陈樱桃走进来,先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爹,之后才对着刘暮舟抱拳:“刘大哥,恭喜脱身。”
刘暮舟点头道:“谢谢樱桃。”
不一会儿,钟离沁先走进亭子里,青瑶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钟离沁按住肩膀:“青瑶姐,坐着。”
说罢,她绕过去坐在了刘暮舟另一边。
此时宋青麟走过来,他看着刘暮舟,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抱拳道:“哥。”
刘暮舟笑着打趣:“让你承认这个年龄差距,可真不容易。”
宋正程瞧见这一幕,笑得开怀。
在场几人,也就青瑶有些局促。
以前这种场合,她几乎没有参与过。
刘暮舟自然知道青瑶的局促,于是轻声言道:“今日带着青瑶,没别的意思,就是说青瑶跟夭夭还有喊我爹的三个丫头,都是我刘暮舟的家人。我待几日后还要北上一趟,之后会直接去山外山提亲,到时候我们两家,一起办个婚宴吧?咱就在镇子里蛟河两侧拴上两排船,亲朋好友在船上吃饭。”
此时钟离沁微笑道:“来呢,就是想问问宋叔叔,顺便让青瑶姐姐看一看,日子定在三月,合适吗?”
青瑶赶忙开口:“别别别,千万别问我,我哪里敢决定这个?”
刘暮舟却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大护法,这点儿事儿要是决定不了还行?”
青瑶无奈,只得问道:“宋先生,你跟樱桃姑娘得先说行不行。”
陈樱桃大大咧咧笑着:“我都行。”
青瑶只得望向宋正程,后者一乐:“说来说去还是说到我这里了?暮舟,你不是认了个义姐,算起来也有个义父,得请他来才是。”
青瑶赶忙附和:“就是就是,把虞岛主请来。”
刘暮舟则是说道:“自然会请,义父与我岳父也算好友。不过我是这北峡镇长大的,养我的人姓宋,这么多年帮我操持教务的是青瑶,所以具体时候,就交给你们议定了。此事莫要再推,宋叔赶紧让人准备好酒好饭,咱吃喝一场。”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青瑶只好点了点头。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是小事。可对青瑶来说,这是最大的事情了。她知道刘暮舟从未将她当作自己的契约真龙,但被人重视、当成真正的亲人,她依旧很是感动。
这些年她听到很多话,像有人说刘暮舟不止智计过人,还有着极其高深的驭人之术,否则哪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帮他做事。
每每听到这个,青瑶总会替那些人感到可悲,因为青瑶觉得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没体会到什么叫以诚相待。
主人虽然善算计布局,但从不用这种虚情假意的法子去套路自己人的。
此时宋正程笑着起身:“你们年轻人聊着,我去安排饭,好了我叫你们。酒少喝些,待会儿没肚子吃了。”
片刻之后,亭中就剩下五人。
刘暮舟抿了一口酒,率先问道:“你们觉得阻拦青瑶的人会是谁?”
宋青麟闻言,沉默了几息,而后沉声道:“想起来,应该是那褚雨化所安排。”
刘暮舟点头道:“这点儿我知道,不过当初不知道这茬儿,也没审问,干脆就把褚雨化宰杀了。现如今想起来,他能在瀛洲安排什么人?”
宋青麟摇了摇头:“查了这么久,我也没查出来个子丑寅卯。”
刘暮舟闻言,轻声道:“那就说个更重要的,这家伙的斩龙之术,自何处学来的?调用一洲古时所悬挂的斩龙剑,每一剑都有九境之力,他从何处学来的?”
钟离沁猛然转头:“你的意思是?”
刘暮舟喝完碗里的酒,呢喃道:“我始终觉得,他只是个小喽啰。从出身来说,他是被贺煌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养大后送去拜师玉华山人,怎么可能是那所谓的神官?有些人有些事,看似合理,实则有巨大漏洞,每每联想起来,就像是编不圆的谎话!”
陈樱桃揉了揉脑门儿:“刘大哥!这里没人能追上你的思绪,宋青麟早就读书读傻了,他才想不到呢。”
刘暮舟想了想后,继续说道:“我跟大丫头复盘了一番,这里面起了最大作用的,是李恪。是他相继出卖了紫气与褚雨化,我们这才能提前防备的。换一种说法儿,若没有李恪,褚雨化不会轻易暴露。”
钟离沁接过话茬儿,“这便是你让元白留在昆吾洲的原因?”
刘暮舟沉默了许久,而后取出了一把匕首,其上有一道昙花印记。
青瑶见那匕首,眉头微微一皱:“主人是说,与这匕首背后完全查不到蛛丝马迹的杀手组织有关?”
刘暮舟点头道:“我是觉得,找到了,再隐秘也不让人意外。可姚玄参都找不到丝毫线索的组织或是宗门,那就有点儿可怕了。”
青瑶沉声道:“万一……万一他们不在昆吾洲呢?”
刘暮舟点头道:“我想过,故而姚玄参传信其余三大商行,四洲之地皆查了个底儿掉。许临安做蛮君的时候,八荒也被仔细搜寻了一遍,但就是没有痕迹。故而,我觉得此事蹊跷!虽然两件事没有丝毫联系,但倘若李恪是受人指使故意卖了褚雨化,那背后之人,或许与这昙花有关。”
宋青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刘暮舟一笑:“我算是有几两声名了,你我大婚之日,来客鱼龙混杂,到时候或许能查到蛛丝马迹。所以提前给你们俩提个醒,到时候或许会有意外,但你放心,这个意外绝对可控。”
宋青麟呵呵一笑:“青天唯一一位真合道在此,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樱桃轻声附和:“就是!刘大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出这个?那刘大哥也太见外了!”
宋青麟淡然道:“刘教主与人见外,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暮舟干笑一声:“老毛病,改不了。对了,听说你当了几年教书先生?弟子如何?”
宋青麟笑道:“马马虎虎,与你我年少能有多大差别?有几粒文字能够钻入心中,别人帮不了。”
闲篇儿说起来,可就没完了。
直到后来宋正程叫,大家便都去吃饭。在饭桌上,日子也顺便敲定了,三月十三。
走出宋家的时候,刘暮舟倒是没怎么喝醉,只是微醺。
青瑶看了一眼钟离沁,笑问道:“你们终于要成亲了,现在还是不想生孩子?”
钟离沁摇头道:“都这岁数了,肯定想生的。”
说话时,却见刘暮舟转了个弯,朝着小镇北边走去了。
青瑶刚想喊一喊,钟离沁却拉住了青瑶。
“河边宅子都快成庙了,他自然不想去。我估计他想去那些个同龄人家周围转一转,然后找魏东聊聊天。”
青瑶沉默许久,没忍住问道:“可主人知道,魏东搬走了。而且我感觉,主人有点儿……不一样了。看似话挺多的,但似乎有些……懒言?”
钟离沁闻言,点头道:“是有点儿,还不止不想说话,他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感觉清心寡欲的,比道士还像道士。”
说着,钟离沁以心声言道:“连那种事情他都不大感兴趣,我能感觉到,他是怕我多想才迎合我的。”
青瑶使劲儿翻了个白眼:“这种事情就不必跟我说了吧?”
钟离沁眨了眨眼,笑盈盈道:“忘了你还是个雏儿。”
不过青瑶也明白了钟离沁的意思,主人现在有种七情六欲皆减退的感觉。
“是不是在昆吾山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有点儿……有点儿不适应人多?”
钟离沁思前想后还是没说虞丘采儿的事情,只是点头道:“或许吧。”
而此时,刘暮舟已经走到了北边一条巷子。
此时夕阳西下,一处墙根儿蹲着许多老人。有些抱着孩子,有些手持烟斗,有些双手拢袖闭目养神。
刘暮舟一眼就看出来,这些老人当中,有许多都是年幼时欺负自己的那些孩子。
他的模样并未变化,且此地就在渡龙山下,现如今谁不知道刘教主?
于是在刘暮舟走到路边时,有个五十来岁的老人抬起头盯着刘暮舟看了好一会,这才试探询问:“是刘暮舟吗?”
此话一出,闭目养神的老人家都睁开了眼睛。
刘暮舟没说话,笑着取出自己的水烟壶,往墙根儿走去。
方才问话那人递给刘暮舟一张小板凳,而后叹道:“你这瘪犊子咋个不老呢?”
刘暮舟坐在凳子上,转头看着皆已白发苍苍的同龄人,笑着说道:“咋个不老?瞧着不老而已。”
有人问道:“你有几个孩子?我孙儿都拜入你观天院了。”
又有人说道:“没听说教主成亲,你们记得当年魏东成亲,他领来的小丫头吗?”
刘暮舟摇头道:“还没成亲,快了。有一个徒弟俩干闺女,你们见过的那个多半是徒弟。”
又有人问了句:“这么多年不跟我们打交道,这会儿来,炫耀你们这些神仙老爷的长生不老啊?”
刘暮舟摇头道:“没,刚刚返乡,鬼使神差地就走这儿来了。”
有个抱着孩子的老人笑道:“总是有原因的吧?你这瘪犊子怕还记着小时候我们围起来欺负你的仇吧?”
刘暮舟沉默了几息后,突然一笑:“这几年总想起少年事,想着来瞧瞧你们。我要是再出趟远门,回来恐怕只能瞧见你们的坟了。”
此时有人说了句:“刘暮舟,抱歉啊,虽然迟了些。”
又有人长叹一声:“娃娃那会儿我们脑子都有毛病,其实心里没多坏,可这几个杂碎喊着你欺负你,我要说个不去,显得我不合群。去了,他们都骂,我不跟吧,又不合群。年轻那会儿,见你一个孤儿混了十几年,竟然混得那么好,嘴上骂你陡然而富是走了狗屎运,其实心里却佩服得不得了。三十岁之后,忙着养家糊口,没空反省。这一晃,老了,可很多事情也迟了。”
有人笑骂道:“谁不一样?始终就一个挑事儿的,我们都是脑子有病。”
还有人说:“挑事儿那个,如今可不像大教主一样,跟咱们蹲一排晒太阳了。”
刘暮舟猛吸了一口烟,微笑道:“当年四柱孩子百日我没去,当时是想着我恐怕很少有机会跟你们有人情牵扯了。这些年来有时候蛮后悔,不过是去喝一杯酒,有什么大不了的?”
顿了顿,刘暮舟又道:“至于繁林说的,都一样,三十岁后都忙。”
凡人五六十,心中压了再多事也有心无力。
可炼气士的长寿,好像反倒成了一道枷锁。刘暮舟都不知道自己的五六十岁清闲光阴,在几百岁或是几千岁时才能有。
长生未必就是好事啊!
走出北边小镇,刘暮舟心湖之中相继传来三种声音,汇成一句话。
“刘暮舟,你觉得你变得寡淡是因为这十几年?”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们也是刘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