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霁无视高贵妃的失态，继续用他那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诛心的声音说道：“看来高贵妃并不相信吾？不过高贵妃相不相信已然不重要，高长隐所为，吾已证据确凿，吾本来可以直接将这一切告知于皇帝，告诉皇帝他嫉恨楚皇后之兄千羽王在朝中与他分庭抗礼，更担忧楚皇后所出的嫡皇子威胁到他外甥，也就是七皇子你的地位。故而行此险招，欲借此铲除楚后，若能顺势将罪名扣在南珩身上，引发陛下对你们母子的厌弃，让七皇子只相信于他，则更是一举多得。但吾怜惜南珩会因为其舅父所为与皇帝离心离德，饱受摧残，这才给你和高家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给高贵妃消化这惊天消息的时间，然后给出了最后的选择，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其一，高贵妃，你亲自去劝说你的兄长高长隐，令他即刻入宫，向陛下坦白一切，自首其罪。念在他往日功绩，以及你们母子确实不知情的份上，吾或可出面劝说皇帝，留他一条性命，只削爵罢官，流放边陲。”
“其二，”云雪霁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周身散发出一种如同山岳倾覆般的恐怖威压，整个芳华殿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若他执迷不悟，企图掩盖罪行，甚至负隅顽抗……那么，就等着吾的亲自清算。”
他的目光扫过高贵妃惨白的脸，和南珩茫然无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致命：
“届时，高氏满门，必将为他的愚蠢和野心，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而你们母子……恐怕也难逃牵连。”
“选择，在你们。”
话音落下，芳华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高贵妃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扶着旁边的椅背才能勉强支撑。
南珩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滔天巨浪，却也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恐惧，下意识地又往云雪霁身边靠了靠。
云雪霁以帝师身份对他们下达的最后通牒，如同丧钟，在高贵妃耳边嗡嗡作响。
高贵妃瘫坐于冰冷的地面，华美的宫装如残破的蝶翼铺陈，珠钗斜坠，发丝凌乱，往日里精心维持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
她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
她不是不懂朝堂倾轧，也知道皇帝一直不肯见自己是为了什么，只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兄长竟会疯狂狠毒至此，连自己的亲外甥甚至是自己……都可以视为棋子！
权力对兄长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自己可是他的妹妹啊！
对珩儿来说，哥哥可是他的半个父亲！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南珩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他虽然年幼，但云雪霁和高贵妃的对话，他听懂了大部分。
那个对他还算和蔼的舅舅，竟然是害死皇后娘娘的幕后黑手？
甚至还……可能连他的性命也不在乎？
他想到了当初射向自己的那支箭，如果皇后娘娘没有挡在自己身前，哪怕只是稍稍侧身，自己想来早就死了吧。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遍体生凉。
他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云雪霁雪白的衣角，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忽然觉得自己作为皇子，却如此的悲哀。
云雪霁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力道，垂眸看了南珩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但当他再次看向高贵妃时已经撇去了自己面上的不忍，目光已恢复清冷。
“高贵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吾给的选择，并非玩笑。要么，你亲自去劝说高长隐，让他交出所有参与此事之人，自首认罪，或许看在往日功劳及你们母子并不知情的份上，陛下震怒之余，尚可留他性命，高家亦不至于满门抄斩。要么……”
他微微停顿，整个芳华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待吾亲自出手，证据确凿，公告天下之时，便是高家覆灭之期。谋逆弑后，其罪当诛九族。届时，不仅高长隐难逃一死，你，南珩，以及所有流着高家血脉之人，都将受到牵连。贵妃之位，皇子之尊，亦保不住你们。”
“不！不要牵连珩儿！他是无辜的！”高贵妃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帝师！求您！珩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今日还为了救皇后……他……”
“正因为他的赤子之心，吾才愿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云雪霁打断她，“否则，此刻来的，便不是吾，而是陛下的禁军了。”
高贵妃再次瘫坐在地上，失神了片刻。
她知道，云雪霁说的是事实。
她想起了扶持皇帝登基后兄长日益膨胀的野心；
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叮嘱她要约束兄长；
想起了兄长强行剥夺自己本来的姻缘，将自己送入后宫一路走来的步步惊心；
更想起了南珩……她唯一的儿子，在这寂寞的宫廷里唯一的期盼，绝不能就此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兄长啊……你终究是没有心……
以她对高相的了解，自己就算是再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也绝不会听自己的。
因为他的心里只有自己，没有高家更没有他这个妹妹。
当她明白这一点。
顿时觉得自己这十二年的宫廷生涯是那么的可笑、可悲、可叹……
为了高家上下全族四百多口人的性命……
为了珩儿、更为了自己！
她绝不能再这样懦弱下去。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的心里已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云雪霁的身影消失在芳华殿门外，可他留下的话仿佛依旧凝滞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殿内死寂，唯有高贵妃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以及南珩因恐惧而细微的喘息声。
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云雪霁那诛心之言——兄长的野心，对珩儿的利用，高家满门倾覆的威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冻僵了她的血液。
“母妃……”南珩怯生生地靠近，小手轻轻搭上她颤抖的肩臂，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无措。
这一声“母妃”，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高贵妃浑噩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儿子苍白的小脸上满是依赖与恐惧。
是啊，她可以崩溃，可以绝望，但珩儿呢？
他才那么小，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能被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权力……兄长追逐的权力，竟比骨肉亲情更重要吗？
自己这十几年来在宫中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难道最终换来的，竟是亲生兄长为权位不惜牺牲妹妹和外甥的结局？
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决心，混杂着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与愤怒，在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她不是不懂权衡，不是不会算计，只是以往，那份算计多少还带着对娘家的维护与倚仗。
如今，倚仗成了悬顶之剑，维护成了取死之道。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珩儿，别怕。”她的声音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伸手将南珩紧紧搂入怀中，感受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有母妃在。”
她牵着南珩的手，走到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梨花带雨、狼狈不堪的脸。
高贵妃深吸一口气，拿起湿帕，仔仔细细地擦去泪痕，然后，她打开了妆奁，取出了最鲜艳的胭脂，最浓烈的口脂。
她要以最盛大的妆容，去完成一场最彻底的诀别，与过去的懦弱，与无望的恩宠，与……那个利欲熏心的兄长。
“母妃，您为什么要画这么好看的妆？”南珩仰着头，不解地看着母亲。
他从未见过母妃如此精心打扮，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还红肿着，却透出一种他看不懂的光芒。
高贵妃动作一顿，对着镜子，挤出一个极其温柔却带着破碎感的笑容，“因为……母妃要去见你的父皇，还有……你的舅舅。有些话，总要说得明明白白才好。”
她挑选了一件大红色宫装，那是用最上等的云锦制成，上面用金线繁复地绣满了盛放的芍药花纹。
芍药，虽非皇后专属的牡丹，但其艳色逼人，姿态风流，在宫中，妃嫔穿着如此正红且纹饰如此华丽的衣裳，已是有些逾越规制。
但此刻的高贵妃，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自己委屈求全了一辈子，也想为自己争一回气。
装扮停当，她看着镜中那个明艳逼人，却透着一股子凄艳与决绝的女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被家族强行送入宫中，内心充满不甘与惶恐的少女。
“照顾好殿下。”她淡淡地对身边心腹宫女吩咐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她并未直接去见高长隐，而是转身去了小厨房。
她亲手，慢火细炖，做了一碗皇帝南煦曾经随口赞过一句的莲子羹。
每一步，她都亲力亲为，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御书房内。
皇帝南煦正批阅着奏折，但心思却有些烦乱。
楚皇后遇刺、南珩舍身相救、云雪霁的暗中调查……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他心头。
尤其是对南珩这个儿子，他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审视，也有因他此番赤子之举而产生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改观。
“陛下，高贵妃求见。”内侍刘公公轻声通传。
南煦有些意外。
自他因疑心高家而刻意冷落芳华殿以来，高贵妃还是第一次主动求见。
他皱了皱眉，“让她进来。”
殿门开启，逆着光，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走入。
当那人影清晰地出现在南煦面前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眼前的高贵妃，身着一袭几乎刺痛人眼的大红金线芍药宫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柔弱温顺，反而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明艳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戚与决然。
这身打扮，显然不合礼制，但南煦看着她，看着那张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脸，想到刚刚为南珩升起的那点愧疚，到嘴边的斥责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高贵妃，陌生得让他心惊。
“臣妾参见陛下。”高贵妃盈盈下拜，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何事？”南煦收敛心神，语气尽量平和。
高贵妃并未起身，而是将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食盒打开，取出那碗依旧温热的莲子羹，双手奉上。
“陛下操劳国事，臣妾亲手炖了碗莲子羹，请陛下品尝。”
南煦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碗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他舀起一勺，放入口中，清甜软糯，是他曾经喜欢的味道。
他安静地一口一口吃着，高贵妃就那样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殿内静得只剩下瓷勺偶尔碰触碗沿的细微声响。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压抑在南煦心头积聚。
他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看着依旧跪地的高贵妃，心中那点因南珩而起的愧疚感更浓了些，同时，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贵妃起来说话吧。你来见朕，可是为了珩儿？还是……”
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高贵妃并未依言起身。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南煦，那眼神复杂得让南煦心头一悸——有哀怨，有释然，有决绝，甚至……有一丝怜悯？
在南煦惊愕的目光中，高贵妃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砰！”
“砰！”
“砰！”
三声沉闷而响亮的磕头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每一声都像敲在南煦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你这是做什么？！”
高贵妃抬起头，光洁的额头上已然一片红肿。
她看着南煦，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凄美又带着嘲讽的笑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你可知？其实当年我被送入宫中，并不情愿。”
南煦浑身一震，瞳孔微缩。
这件事，在他们之间早就已经心照不宣，还从未被如此直白地摊开在明面上。
高贵妃无视他的震惊，继续道，“只是这么多年了，慢慢的，我也知道你也是情非得已。我们两个就这样恩怨纷争，过了许多年。”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陛下你忌惮什么。”
南煦的眉头紧紧锁起，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高贵妃接下来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陛下，这是我最后再这样叫你。”高贵妃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诀别意味，“为了珩儿，也为了大靖朝局的稳定，我会为你解决你所担心的事情。”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南煦的眼睛，带着一个母亲最卑微也最坚定的恳求。
“但请你，一定要好好的保护珩儿。”
不等南煦有任何反应，高贵妃再次深深叩首，然后毅然站起身，决绝地转身，拖着那身绚烂如血的大红宫装，快步离开了御书房。
走到一半的时候，那张温润的脸，回头在心底冲他说了一句。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再见到你……”
裙裾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你……”南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站住”卡在喉咙里，竟没能喊出来。
高贵妃最后那几句话，像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脑海。
不情愿？
恩怨纷争？
解决担心的事？
保护珩儿？
最后再叫陛下？
每一个词都透着不对劲！
他看着那碗已经空了的莲子羹，又想起高贵妃那异常精致的妆容，那身逾越规制的红衣，那三声重重的磕头，还有那番莫名其妙、似交代后事般的话语……
一股强烈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试图抓住那层即将被捅破的窗户纸，可思绪纷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他烦躁地坐回龙椅，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拿起一本，打开，合上；
再拿起另一本，打开，又合上。
心绪不宁，那种即将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高贵妃离开了御书房，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
她没有回芳华殿，而是直接去了南珩的住处。
她牵起儿子的小手，柔声道，“珩儿，母妃带你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南珩虽然疑惑，但还是乖巧地跟着母亲。
母子二人一路沉默，来到了凤仪宫门口。
看着宫门上高悬的“凤仪宫”匾额，高贵妃的脚步顿了顿。
她蹲下身，仔细地为南珩整理好有些微皱的衣襟，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动作缓慢而温柔，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儿子稚嫩的脸庞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莹莹水光不受控制地在她眼眶中汇聚，她猛地抬起头，用力眨着眼睛，逼回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