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珩仰着小脸,看着父皇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顶,也曾冷酷地执剑指向他的眉心。
此刻,那手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愧疚,以及一丝他几乎不敢辨认的、名为“慈爱”的微光。
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期待,在南珩的心尖上颤了颤。
他几乎要像过去无数次在梦中那样,伸出自己的小手,紧紧抓住那一点渴望已久的温暖。
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明黄袖口的瞬间——
脑子里“嗡”的一声,画面骤然切换,变得冰冷而尖锐。
是父皇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滔天恨意和痛苦的眼睛,是那柄寒光四溢、稳稳指向他咽喉的天子剑。
剑尖的冷意,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抵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是你!若非你执意要去猎那兔子,你母后怎会……怎会……”父皇那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又一次在他耳边炸响。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指责,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期望……吗?
他曾经是多么期望父皇能看他一眼,能对他笑一笑,能像对待他得宠的十八弟那样,偶尔将他带在身边。
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换来的多是疏离的淡漠,或是因他生母家族而起的戒备。
而这一次,他期望的不过是父皇能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能明白他同样痛不欲生,可换来的,却是那直指眉心的利剑。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重。
那柄剑,彻底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孺慕的妄想。
没有希望,就不会再有失望了。
罢了。
南珩那双刚刚因帝师的话语而亮起些许星火的眸子,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一层自我保护般的、沉寂的灰霾笼罩。
他伸出一半的小手,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收了回来。
他没有去看父皇瞬间僵住、继而流露出更深痛楚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而是猛地转回头,将自己沾满泪痕和尘土的小脸,深深埋入了云雪霁那带着清冷雪莲气息的颈窝。
那双细小的、尚且稚嫩的臂膀,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地环住了帝师的脖子,仿佛那是他在无边怒海和冰冷皇城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云雪霁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孩子身体的细微颤抖,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抗拒。
他没有推开南珩,甚至没有因为那血污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襟而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下一下,拍抚着南珩单薄而紧绷的后背。
南煦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而凄凉地悬在半空。
他看着南珩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帝师的怀抱,看着那孩子对自己全然信赖的姿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脸色白了又青,最终化为一片颓然的灰败。
是了……
是他亲手将这孩子推开的。
是他,用怀疑和迁怒,亲手斩断了这孩子对他最后一丝期待。
高贵妃……珩儿……他亏欠他们母子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珩儿的疏远?
他不怪他们。
他只怪自己。
云雪霁拍抚着南珩,感觉到怀中的小身体渐渐不再那么僵硬,才缓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救皇后。”
南煦猛地回过神,是了,玉容!
帝师说了,能为他们争取七日之期!
尽管只是短短七日,那也足够了。
云雪霁这才慢慢俯身,将南珩轻轻放在地上。
南珩的膝盖依旧疼痛,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倔强地自己站稳了,小手却依旧无意识地揪着云雪霁的一片衣角,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云雪霁冲南煦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转身,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那片素白哀戚的凤仪宫内殿,走向那停放着南煦此生最爱的灵堂。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门关上的那一刻,南煦和南珩的心,都不约而同地高高提了起来。
南煦是紧张、期待、恐惧交织,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而不自知。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南珩则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用那块珍贵的玉佩换来这七日,究竟值不值得。
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父皇那么痛苦,不想让母后走得那样突然,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至于他自己……他不敢奢求什么。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凤仪宫内殿。
云雪霁慢慢地走到那具华贵却冰冷的金丝楠木棺椁旁。
棺椁并未封盖,楚皇后玉容静静地躺在其中,身着皇后祎衣,头戴凤冠,面容经过宫人的打理,依旧温润如玉,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
只是那毫无生气的苍白,和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昭示着生命的彻底逝去。
云雪霁的目光落在楚皇后那张依旧美丽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
这位皇后,性情温婉贤淑,待人宽和,素有贤名,可惜红颜薄命。
他伸出指尖,一缕极其细微、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神念探出,如同水波般扫过楚皇后的身躯。
果然,如他所料。
此方世界的楚皇后玉容,魂魄已然彻底离体,并且按照此界天道规则,恐怕早已踏上了轮回之路,或者消散于天地之间。
强行拘回,不仅逆天而行,代价巨大,而且即便找回,也未必是完整的魂魄,七日回魂恐怕也难以实现。
然而,云雪霁既然答应了南珩,自然不会让一个孩子的赤诚之心落空,更不会让南珩付出的“代价”显得毫无价值。
此界楚皇后的魂魄他确实无法也无意识强召,但他有另一个选择——那位在时间长河的另一端,与他有过交易,窥见过未来发生的所有一切的楚玉容的灵魂。
那是一位在绝望中,以灵魂为代价与他进行交易,看到了自己身死后,朝堂动荡、亲子被害、夫君悲痛欲绝等一系列未来画面的楚皇后。
从本质上讲,她们是同一个人,拥有相同的本源,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情感羁绊,只是处于不同的时间节点和可能性之中。
将那一位饱含遗憾、执念未消的楚皇后的灵魂碎片,暂时引入此界这具刚刚失去魂魄、肉身未腐的躯壳之中,完成“七日回魂”的承诺,了却此间遗憾。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让她圆梦了吧。
云雪霁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手段虽非常规,却也在他认定的“合理”范围之内。
“便如此吧。”他低声自语,似是做出了决断。
只见他抬起右手,五指微张,指尖萦绕起一层朦胧而纯净的、蕴含着勃勃生机的莹莹绿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柔如水,带着一种安抚灵魂、滋养万物的气息。
他并未念动什么冗长的咒语,只是对着棺椁中的楚皇后,清冷而威严地吐出八个字:
“吾以吾令,敕令魂归!”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的绿色光华大盛,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将整个棺椁,连同其中的楚皇后完全笼罩。
那光芒穿透了殿门的缝隙,映照得外殿也一片莹绿之色,充满了神秘而强大的生命能量。
等候在外面的南煦和南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
南煦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从门缝中透出的、充满生机的绿光,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是玉容……他的玉容真的有救了!
南珩也仰着小脸,怔怔地看着那光芒。
那光温暖而柔和,驱散了他心中些许的寒意和恐惧。
帝师大人……真的好厉害。
皇后娘娘……真的能回来吗?
绿光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外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落针可闻。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从里面轻轻拉开。
云雪霁依旧是一身雪衣,纤尘不染地站在门口,神色平静无波,甚至都没有丝毫的疲惫感,仿佛刚才那引动天地异象的施法,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南煦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充满了极致期待、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云雪霁。
云雪霁对上他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南煦而言,不啻于九天仙音!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悲痛、愧疚、疲惫都被这喜悦冲散。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甚至忘了礼仪,忘了身份,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内殿冲去,边跑边用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嘶喊着:
“玉容!玉容!”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内。
南珩站在原地,看着父皇迫不及待冲进去的背影,看着那扇再次变得空洞的殿门,小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里面是父皇和皇后娘娘短暂的团聚,而他,似乎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不对,自己应该叫陛下。
他默默地低下头,掩去眼底那一丝落寞和酸楚,转过身,拖着依旧疼痛的双腿,就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南珩。”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叫住了他。
南珩脚步一顿,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云雪霁。
云雪霁走到他身边,没有多言,只是再次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次,不是抱他,而是牵住了他那只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小手。
他的手微凉,却干燥而稳定,包裹住南珩冰凉的小手时,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吾送你回去。”云雪霁淡淡道,牵着他,离开了凤仪宫,朝着高贵妃所居的芳华殿方向走去。
一路上,宫人们见到帝师竟然牵着狼狈的七皇子,无不惊愕万分,纷纷跪地行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帝师何等身份,竟对七皇子如此亲近?
凤仪宫那边方才异象突生,陛下又激动闯入,莫非……皇后娘娘……各种猜测在宫人间悄然流传。
云雪霁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南珩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手被帝师牵着,感受着那微凉的温度,心中五味杂陈。
到了芳华殿,早有宫人急忙入内通报。
高贵妃听闻帝师亲至,还带着伤痕累累的儿子,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心疼,连忙整理仪容迎了出来。
她虽因出身高家,但对这位超然物外的帝师,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参见帝师大人。”高贵妃敛衽行礼,姿态恭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南珩,看到他额上和膝盖的伤,眼圈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贵妃娘娘不必多礼。”云雪霁虚扶一下,声音平淡。
高贵妃将云雪霁奉至上座,又命宫人赶紧去取最好的伤药和干净的衣物来。
然而,云雪霁却并未落座,他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对高贵妃道:“高贵妃,请屏退左右。”
高贵妃一愣,心中疑惑更甚。
帝师自九年前那一天后与她素无往来,今日突然驾临,还带着珩儿,现在又要屏退左右,所为何事?
难道与皇后遇刺一事有关?
想到此,她心中不由得一紧。
尽管满腹疑窦,高贵妃还是依言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都退下,没有本宫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正殿。”
“是。”宫人们虽然好奇,却不敢多问,纷纷躬身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
顷刻间,偌大的正殿内,只剩下云雪霁、高贵妃,以及依偎在云雪霁身边、小手依旧被他牵着的南珩三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高贵妃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询问帝师有何指教,却见云雪霁松开了南珩的手,缓步走到旁边的紫檀木桌旁,自顾自地执起桌上刚沏好的茶,斟了一杯。
他没有立刻饮用,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似乎落在氤氲的热气上,透过那热气,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高贵妃和南珩都屏息凝神,等待着。
终于,云雪霁抬起眼眸,那双深邃若古潭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锐利地看向高贵妃。
他没有回答高贵妃未问出口的疑问,反而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高贵妃可知,楚皇后为何会遇刺身亡?”
高贵妃心头剧震,脸色微变。
她当然知道!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楚皇后是为了保护七皇子南珩,在围场遭遇不明刺客,为南珩挡下了毒箭才……
帝师为何有此一问?
难道……
这其中有别的说法?
她强自镇定,斟酌着词语回道,“帝师明鉴,皇后娘娘是为了保护珩儿,不幸被刺客毒箭所伤,才……才薨逝的。此事,陛下和众位大臣均已查明。”
“查明?”云雪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他们查明了刺客来自敌国?还是查明了是江湖流寇?”
他轻轻摇头,将手中那杯未曾饮过的茶,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铛!”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吓得高贵妃和南珩都是心头一跳。
云雪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高贵妃的心上。
“吾自大靖开国便受大靖臣民奉养,受永昌帝南胤所托庇护大靖,这期间共计一百九十三年,期间从未出过叛逆之徒,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大靖国后竟被一己私欲之图刺杀而亡!”
他目光如电,直射高贵妃,“高贵妃,我知你们母子对此事并不知情,亦是无辜受累。可你的哥哥,当朝国舅、堂堂大靖宰相的高长隐,未免也太肆意妄为了!竟敢培养私兵,布下此局,意图一石二鸟,刺杀国后,嫁祸皇子,其罪——等同谋逆!”
“什么?!”高贵妃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瞪大了美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恐慌。
“不……不可能!帝师大人,此言从何说起?兄长他……他怎么会……”
但其中的原因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南珩,很快也就想明白了。
原来竟是如此……
是她们母子害了高家……
是她害了哥哥……
南珩也惊呆了,仰着小脸,看看面色冰冷的帝师,又看看摇摇欲坠的母妃,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舅舅?
是舅舅派人刺杀的皇后娘娘?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