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生是被码头上的哭喊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望潮港的雾气还没散,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贴在海面上。他抓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往码头跑,脚下的石板路沾着夜露,滑得像抹了鱼油。远远就看见一群渔民围着一艘半沉的渔船,船身裂了个大洞,木板上沾着暗褐色的血,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船舷上挂着一缕暗红的毛发,像极了老人们说的“海和尚”的绒毛。
“是老潘家的船!”有人哭喊着,“昨天傍晚还看见他们收网,怎么一夜就成这样了?”
小海生挤开人群,心脏猛地缩紧——船尾绑着的那个竹篓他认得,是潘大叔给女儿编的,现在竹篓破了,里面的贝壳串散落一地,沾着海水泡发的血迹。他想起昨天潘大叔还塞给他一把烤鱿鱼,说要去“网门”赶渔汛,那片海域最近不太平,老渔民都劝他别去,可他家里等着钱给女儿治病。
“有东西拖走了他们。”一个瘸腿的老渔民蹲在船边,用手指沾了点木板上的黏液,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瞬间惨白,“是海和尚,这黏液腥得发苦,跟三十年前那次一模一样!”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望潮港的渔民没人不知道海和尚的传说——那东西长着猿猴的脑袋,身子像没毛的小孩,退潮时会趴在礁石上晒太阳,要是被渔船撞见,要么点香撒米送它走,要么就等着船毁人亡。更邪门的是袁枚《子不语》里记过,这东西做成腊肉能让人一年不饿,可望潮港的人谁敢碰?当年渔村最勇的壮汉想捕一只,结果整船人都没回来,只漂回半块沾着毛发的船板。
“得请苏先生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海生没等众人反应,转身就往村西头跑。苏先生住在灵脉树旁的老屋里,据说藏着一本《界主录》,什么海怪民俗都懂。他跑过晒鱼架时,瞥见架子上的鱼干全都翻了面,心里咯噔一下——渔民最忌“翻”字,连鱼干都不能翻面,这分明是凶兆。
苏先生的门没关,老人正对着一盏油灯翻书,书页上画着个鳖身人首的怪物,旁边写着“海和尚,水妖也,见则舟覆”。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老潘家的船沉了?”
“沉了!还挂着红毛!”小海生喘着气,“老人们说是海和尚,您快想想办法!”
苏先生猛地合上书,抓起墙角那根缠着红布的拐杖:“去码头,再晚就来不及了。”两人刚出门,就看见陆寻骑着一匹灰马奔过来,马背上沾着海水,马鞍旁挂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剑。“东头的沉船湾飘来三具浮尸,”陆寻的声音发颤,“身上没有伤口,可脸都紫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魂息。”
三人赶到沉船湾时,雾气更浓了。浮尸脸朝下漂着,衣角都被海水泡烂了。小海生蹲下去想翻过来,被苏先生一把拉住:“别碰!海和尚的猎物碰不得,沾了尸气要遭缠的。”他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用火柴点燃插在沙滩上,又抓了把米往海里撒,“按苍南的渔俗,见了水怪得‘结缘’,撒米敬鬼神,不然它们会跟着回村。”
米刚落入海水,就看见远处的雾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像是有东西在水下跟着。陆寻立刻拔出剑,剑刃映出雾中的影子——那东西约莫半人高,脑袋圆圆的没头发,身子滑溜溜的泛着暗红,正趴在一块礁石后盯着他们,眼睛亮得像鬼火。
“是幼崽!”苏先生低喝,“成年海和尚能长到两米高,这东西还没成型,怕火和声响。”陆寻立刻用剑鞘敲击礁石,“当啷”一声脆响,那怪物吓得缩回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礁石上,瞬间留下一圈暗紫的印子。
小海生突然发现,浮尸的手腕上也有同样的暗紫印子。“这不是海和尚的印子,”他想起《界主录》里的插图,“书里说海和尚的爪印是尖的,这更像……漩涡状的瘀青。”苏先生蹲下去细看,眉头皱成一团:“是归墟的魂息漩涡,这东西不是普通的海和尚,是被归墟污染的异化种。”
正说着,码头方向传来更大的骚动。三人往回跑时,看见海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渔船,渔民们都举着桨,脸色惊恐地盯着远处的雾团。雾里隐约传来“咕咕”的声响,像有人在念“阿弥陀佛”,可那声音黏腻诡异,听得人后颈发麻。
“撒米!快撒米!”苏先生大喊。渔民们立刻抓出船舱里的米袋,大把大把往海里撒。米粒落在水面上,雾里的声响停顿了一下,可紧接着,一只沾着黏液的手突然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一艘小船的船舷。那手的指甲又尖又长,手掌上没有纹路,只有一层滑溜溜的皮,正是老渔民说的海和尚的手。
“点香!”苏先生掏出火折子,分给身边的人,“浙江沿海的老法子,三炷香朝东南拜,能送它走!”小海生接过香,刚点燃就被海风刮灭了。雾里的手越来越多,有的船已经开始摇晃,船板被抓得“滋滋”作响,像是要被硬生生拆碎。
陆寻突然拔剑砍向船舷旁的手,剑光闪过,那手瞬间被斩断,掉进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可这一下像是捅了马蜂窝,雾里猛地冲出十几只猿猴状的怪物,它们浑身没毛,皮肤暗红,脑袋光秃秃的,正是古籍里记的海和尚幼体。它们扑到船上,用爪子挠着木板,有的甚至顺着渔网往上爬,嘴里“咕咕”叫着,涎水滴在木板上,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用妈祖棍!”人群里有人喊。几个渔民立刻抄起船尾的木棍——那是经过妈祖庙祭拜过的“妈祖棍”,据说能驱水怪。他们用棍子拍打船舷,海和尚碰到木棍就像被烫伤一样,尖叫着缩回水里。小海生也抓起一根妈祖棍,刚拍到一只海和尚的背,就看见那怪物身上冒出暗紫的烟,皮肤上的纹路像血管一样凸起,转眼就沉入水中不见了。
折腾了半个时辰,雾终于散了些。海面上漂浮着海和尚的尸体,有的被木棍打死,有的被渔民用渔网缠住,皮肤在阳光下慢慢变成灰黑色。苏先生蹲在一具尸体旁,用拐杖挑起它的脑袋:“你们看,它的头顶有个漩涡状的洞,这是被归墟魂息钻了空子,才变成这样的。”
小海生凑过去看,那洞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暗紫气息,和之前在沉船湾看到的瘀青一模一样。“归墟的入口是不是开了?”他问。苏先生点头:“望潮港的‘沉船湾’本来就是归墟的薄弱点,三百年前渔民在这里祭海镇压过,现在怕是镇压不住了。”
正说着,一个渔民突然指着远处的海面大喊:“那是什么?”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沉船湾的方向浮起一艘破船,船身漆黑,桅杆断了半截,最诡异的是,船头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破烂的僧袍,脑袋光秃秃的,正是传说中成年海和尚的模样。
“是‘舟骨怪’!”苏先生的声音带着颤抖,“那不是真的海和尚,是沉船上的亡魂和海怪缠在一起形成的,比普通海和尚凶十倍!”话音刚落,那身影突然举起一只手,海面上瞬间掀起巨浪,几艘小船被浪头打翻,渔民们掉进水里,发出惊恐的呼救声。
陆寻立刻跳上一艘渔船,划着桨往沉船方向去。小海生也跟着跳上船,手里紧紧攥着妈祖棍。苏先生站在码头上大喊:“那东西怕镇魂螺!老潘家的船上有一个,是他奶奶传下来的!”小海生立刻在船舱里翻找,果然摸到一个螺壳,上面刻着妈祖的图案,还缠着红绳——这是渔家供奉的镇魂螺,据说能镇住水怪的魂。
靠近沉船时,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那舟骨怪站在船头,身子有两米多高,皮肤像鳖甲一样粗糙,脑袋是人形的,却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漩涡状的洞。它看见渔船,突然发出一声低吼,海里立刻冒出无数只海和尚幼体,朝着渔船扑过来。
“撒米!”小海生抓起米袋往海里撒,同时举起镇魂螺,对着舟骨怪大喊。镇魂螺突然发出“嗡嗡”的声响,舟骨怪的动作顿了一下,身上的暗紫纹路开始闪烁。陆寻趁机拔剑砍向它的腿,剑光劈在它的皮肤上,溅起暗紫的火花。
舟骨怪尖叫着扑过来,小海生立刻用妈祖棍挡住,棍子碰到它的身体,发出“滋滋”的声响,暗紫的烟冒得更浓了。他突然想起苏先生说的,海和尚怕火,于是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船舱里的干柴,往舟骨怪身上扔去。火焰碰到它的皮肤,瞬间烧了起来,舟骨怪发出凄厉的尖叫,转身跳进海里,激起的浪花把渔船掀得摇晃不已。
海里的海和尚幼体见舟骨怪逃走,也纷纷缩回水里。小海生趴在船舷上,看着沉船慢慢沉入海中,船头上的漩涡状影子越来越淡,直到消失在海水里。陆寻划着桨往回走,远处的码头上,渔民们正忙着救落水的人,苏先生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三炷香,正对着沉船湾的方向祭拜。
回到码头时,一个老渔民递给小海生一块木板,上面刻着“潘记”两个字,是老潘家渔船的标识。木板上沾着暗红的毛发,还有一个漩涡状的瘀青,和浮尸手腕上的一模一样。“这东西是从海里漂上来的,”老渔民说,“里面好像有东西。”
小海生掰开木板,里面藏着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是潘大叔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沉船湾有光,像灯笼,海和尚在拜那个光,别碰……”后面的字被海水泡烂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苏先生凑过来看,脸色凝重:“是‘海灯’,渔民传说中海神娘娘送的灯,其实是归墟魂息泄露的光,海和尚跟着光走,就是往归墟里钻。”
“潘大叔他们是不是被拖进归墟了?”小海生问。苏先生点头:“十有八九。归墟里的魂息能把活物变成海和尚,我们得赶紧去沉船湾,再晚就来不及了。”陆寻立刻握紧剑:“我去准备渔船,要浸过猪血的那种‘炊网’,能困住海怪。”
渔民们听说要去沉船湾,都有些犹豫。老渔民叹着气说:“那地方是禁地,当年祭海的时候,道士说过,进去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小海生掏出镇魂螺:“有这个,还有妈祖棍,我们能回来。潘大叔的女儿还在等他,不能让他变成海和尚。”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人说:“我去!老潘欠我的钱还没还!”接着又有人站出来:“我也去,我儿子的渔网是老潘帮着织的。”不一会儿,就凑齐了五艘渔船,每艘船上都挂着妈祖旗,船舱里堆着浸过猪血的炊网和妈祖棍,渔民们脸上带着决绝,没人再提“不吉利”的话。
出发时,苏先生在每艘船的船头都点了三炷香,又撒了把米:“按苍南的渔俗,出海前要‘结缘’,敬过海神,才能平安。”小海生站在船头,看着沉船湾的方向,雾气又开始浓了,海面上飘着淡淡的光,像潘大叔信里写的那样,真的像灯笼。
渔船靠近沉船湾时,水里突然传来“哗啦”的声响。小海生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海和尚正趴在船底,脑袋贴着木板,眼睛亮得像鬼火。他立刻用妈祖棍拍打船底,那海和尚尖叫着游走了,水里泛起一圈圈暗紫的涟漪。
“小心水马!”苏先生突然大喊。话音刚落,水面上冒出一匹灰黑色的马,鬃毛湿漉漉的,正盯着渔船看。小海生认出那是传说中的“水马”,渔民说它会骗人人骑上去,然后跳进海里把人淹死。陆寻立刻用剑鞘敲击船舷,水马嘶鸣一声,转身钻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船板上,留下一道暗紫的痕迹。
突然,渔船剧烈摇晃起来。小海生往水里一看,只见无数只海和尚正拖着渔网往下拽,它们的爪子抓着渔网,嘴里“咕咕”叫着,像是在用力拉扯。渔民们立刻拉起渔网,网里缠着十几只海和尚幼体,它们在网里挣扎着,皮肤被猪血浸过的渔网烫得冒烟。
“前面有光!”有人大喊。小海生抬头望去,沉船湾的中心浮着一团绿荧荧的光,像一盏巨大的灯笼,周围围着上百只海和尚,它们全都趴在水面上,对着光朝拜,嘴里发出整齐的“咕咕”声,听起来像在念经。
“是归墟的入口!”苏先生说,“那光就是魂息核心的光,海和尚在吸收魂息。”小海生举起镇魂螺,对着那团光大喊,镇魂螺发出“嗡嗡”的声响,光突然闪烁了一下,周围的海和尚都停下朝拜,转过头盯着渔船,眼睛里泛着凶光。
“撒网!”陆寻大喊。渔民们立刻撒下炊网,渔网落在水里,瞬间缠住了十几只海和尚。可更多的海和尚扑了过来,它们顺着渔网往上爬,有的甚至跳进船舱,用爪子挠着渔民的腿。小海生用妈祖棍狠狠砸下去,一只海和尚的脑袋被砸烂,暗紫的液体溅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突然,水里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是之前见到的舟骨怪。它比刚才更大了,身上缠着破烂的渔网,脑袋上的漩涡状洞里冒着暗紫光。它举起一只手,海里掀起巨浪,一艘渔船被浪头打翻,渔民们掉进水里,立刻被海和尚围了起来。
“用火烧!”小海生大喊。渔民们立刻点燃火把,往水里扔去。火焰碰到海和尚,瞬间烧了起来,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暗紫的烟冒得像乌云。舟骨怪见状,怒吼着扑向小海生的船,船身被它撞得裂开一道缝,海水开始往船舱里灌。
陆寻立刻拔剑砍向舟骨怪的脑袋,剑光劈在它的漩涡洞上,暗紫的液体喷了出来。舟骨怪尖叫着后退,水里突然伸出无数只手,抓住了陆寻的腿,想把他拖进水里。小海生立刻用妈祖棍砸那些手,可手越来越多,全是海和尚的爪子,黏腻腻的,抓得人皮肤发疼。
“镇魂螺!”苏先生大喊。小海生立刻举起镇魂螺,对着舟骨怪的漩涡洞大喊。镇魂螺的声响越来越大,舟骨怪的身体开始颤抖,身上的暗紫纹路慢慢变淡。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跳进水里,周围的海和尚也跟着逃走了,水里只剩下暗紫的涟漪。
渔民们赶紧救起落水的人,他们身上都有抓痕,有的已经开始泛紫。苏先生掏出草药,敷在伤口上:“这是归墟魂息的毒,得赶紧回去用灵脉水清洗,不然会变成海和尚。”小海生看着沉船湾中心的光,那光越来越亮,周围的雾气也越来越浓,隐约能看见里面有无数人影,像在摇晃的灯笼。
“潘大叔在里面。”小海生说。他看见光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潘大叔的粗布褂子,正朝着渔船挥手,可仔细一看,那身影的脑袋慢慢变成了海和尚的模样,光秃秃的,没有五官。
苏先生叹了口气:“他已经被魂息污染了,救不回来了。我们得赶紧走,等会儿潮水涨了,归墟的入口会变大,到时候更多海和尚会出来。”渔民们立刻收起渔网,划着桨往回走。小海生回头望着沉船湾,那团光里的人影越来越多,像无数个灯笼在摇晃,海和尚的“咕咕”声又开始响了,这次听起来更清晰,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回到望潮港时,天已经黑了。渔民们把受伤的人抬到妈祖庙,用庙里的灵脉水清洗伤口。潘大叔的女儿坐在庙门口,手里抱着那个破竹篓,看见小海生,眼泪掉了下来:“我爹还能回来吗?”
小海生蹲下来,把镇魂螺放在她手里:“能,等我们找到办法,就去救他。”他抬头看向沉船湾的方向,夜空里泛着淡淡的绿光,像一盏遥远的海灯。苏先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我们去灵脉树,那里的古籍里记着镇压归墟的法子,不过得先找‘舟眼’——新船点睛用的那种,能看透归墟的魂息。”
小海生握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想起潘大叔的信,想起那些被拖进归墟的渔民,想起海和尚脑袋上的漩涡洞。归墟里的东西正在往外钻,而他们能做的,就是用渔民的法子,用妈祖的信物,用手里的妈祖棍,守住这片海。
夜里,望潮港的码头上传来“咕咕”的声响,像是有海和尚爬上岸了。小海生站在窗边,看见月光下有个暗红的身影趴在礁石上,脑袋光秃秃的,正对着沉船湾的方向朝拜。他抓起妈祖棍,悄悄推开门,身后传来陆寻的声音:“我跟你去。”
两人沿着码头往前走,那身影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眼睛亮得像鬼火。小海生举起妈祖棍,刚要打下去,突然看见它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贝壳串——那是潘大叔给女儿编的,上面缺了一颗贝壳,正是白天在船上看到的那串。
“潘大叔?”小海生轻声问。那身影愣了一下,嘴里“咕咕”叫着,像是想说什么,可突然浑身抽搐起来,皮肤开始变成灰黑色,脑袋上慢慢凸起一个漩涡状的洞。苏先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碰他!魂息已经把他变成海和尚了,再碰你也会被传染!”
小海生后退了一步,看着潘大叔的身影慢慢爬进水里,消失在暗紫色的涟漪中。陆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的剑泛着冷光:“明天找舟眼,一定能救他。”小海生点头,握紧妈祖棍,望着沉船湾的方向,那片海域的绿光更亮了,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望潮港,等着下一个猎物。
苏先生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他拽着小海生往灵脉树方向走,陆寻提着剑紧跟在后,剑穗上的红绳被夜风吹得乱晃。“舟眼不是普通的木头疙瘩,”老人的声音压得极低,路过妈祖庙时特意往香火盆里添了三炷香,“象山渔区的老规矩,新船下水前要装舟眼,得经选木、定彩、封眼、启眼四步,一步错了,船眼就成了死物,不仅看不透魂息,还会引怪上门。”
小海生攥着掌心的贝壳串,那是从潘大叔手腕上掉下来的,边缘还沾着暗紫的黏液:“那我们要找什么?木头?还是工具?”
“要三样东西。”苏先生推开灵脉树旁的老屋,翻出一个积灰的木箱,里面是半截船模,船头两侧嵌着两颗乌木珠子,“一是百年樟木,得是没沾过海水的,船眼要靠樟木的灵气聚光;二是银元,每只眼都要镶一枚,这叫‘定彩’,用银钉钉上才能显灵;三是‘长元’,就是船主,只有船主亲手启眼,舟眼才认主,能跟着船主的气息找归墟入口。”
陆寻突然插话:“潘大叔是船主,可他已经……”
“所以才棘手。”苏先生的手指划过船模的舟眼,“要么找到能代替长元的人,得是跟潘大叔同船出海过的至亲;要么,就得在潘大叔彻底变成海和尚前,让他亲手启眼。可后者难如登天,魂息一旦钻进天灵盖,人就没了神智。”
窗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东西掉进水里。三人冲到门口,只见码头方向的海面上漂着个白影,近了才看清是件粗布褂子,正是潘大叔常穿的那件,衣襟上用红线绣着个“潘”字,此刻正随着浪头打转。
“他还在附近。”小海生抓起妈祖棍就往码头跑,刚到礁石旁,就听见水里传来微弱的“咕咕”声,不是海和尚那种黏腻的叫,倒像是有人在压抑着咳嗽。他蹲下身,借着月光往水里看,只见礁石缝隙里藏着半张脸,是潘大叔,可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灰白色,脸颊上爬着暗紫的纹路,唯独手里还紧紧攥着个布包。
“潘大叔!”小海生轻声喊。那张脸猛地转过来,灰白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接着突然往水里缩,像是在躲避什么。苏先生赶过来,将手里的镇魂螺放进水里,螺壳“嗡嗡”震动起来,水面泛起淡蓝的光,潘大叔的身影慢慢浮了上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音。
陆寻趁机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布包,刚碰到布料,就听见水里“哗啦”一声,一只海和尚的爪子突然从潘大叔身后伸出来,抓住了布包的一角。潘大叔像是受了刺激,突然用力将布包往小海生手里塞,接着整个人往水里一沉,暗紫的涟漪瞬间将他吞没,只留下一串气泡。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个油布裹着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块巴掌大的樟木,纹理细密,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旁边放着两枚银元,边缘都磨得发亮了。“是百年樟木,还有他准备给新船装的银元。”苏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老潘早就察觉不对劲,提前备好了舟眼的材料,他是想自己当长元。”
小海生把樟木和银元抱在怀里,布料上还残留着潘大叔的体温,心里像被海水泡过一样发沉。陆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做舟眼,等启了眼,就能找到他,说不定还能把他救回来。”
回到灵脉树老屋时,天已经蒙蒙亮。苏先生找出一把刻刀,在樟木上细细雕琢:“舟眼要雕成杏核形,左眼刻‘观天’,右眼刻‘识海’,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的手很稳,刻刀划过木头,碎屑簌簌落下,“定彩的时候要把银元镶进去,再用银钉固定,银能镇邪,还能引灵脉。”
陆寻出去找银钉,刚到村口就撞见几个渔民扛着渔网往码头跑,脸色惨白:“陆小哥,快去看看!沉船湾飘来好多旧船骸,上面全是眼睛!”陆寻心里一紧,跟着他们往海边跑,远远就看见海面上漂着十几艘破船,船头都嵌着乌木做的假舟眼,黑洞洞的朝着码头方向,像是无数双盯着人的眼睛。
“是‘盲船’!”一个老渔民哆嗦着说,“以前有船没装舟眼就下水,沉了之后就会变成这样,晚上会跟着活船走,把人拖进海里。”陆寻拔出剑,刚要上前,就看见一艘盲船的船板突然裂开,一只暗红的爪子伸了出来,正是海和尚的幼体,只不过这只的爪子上沾着木屑,像是从船骸里长出来的。
他挥剑砍过去,剑光劈在船板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盲船突然晃动起来,船头的假舟眼掉落在水里,露出里面暗紫的漩涡——和潘大叔脑袋上的洞一模一样。“这些船骸被归墟魂息缠上了!”陆寻大喊,“快用妈祖棍敲船底,别让它们靠岸!”
渔民们立刻抄起妈祖棍,对着盲船的船底猛敲。木棍碰到船板,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敲鼓。奇怪的是,那些海和尚幼体听到声响,竟然缩回了船骸里,盲船也慢慢往沉船湾的方向漂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着。
陆寻捡了个掉落的假舟眼回去,苏先生一看就变了脸色:“这是用泡过海水的腐木做的,不仅聚不了灵,还会吸魂息。有人故意做了这些假舟眼,在给归墟送‘养料’。”小海生突然想起潘大叔信里的话:“海和尚在拜那个光”,难道这些盲船就是海和尚用来祭拜归墟入口的?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踩水。小海生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月光下站着个身影,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却拖着银色的鱼尾,长发披在肩上,手里抱着个海螺——是鲛人!
那鲛人看见小海生,突然开口,声音像碎玻璃摩擦:“舟眼……缺长元……潘的魂……在海灯里。”说完就往海里退,鱼尾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串透明的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正是归墟魂息的颜色。
“是鲛人!”小海生立刻追出去,鲛人已经钻进水里,只留下一道银色的残影。苏先生赶过来,捡起地上的透明珠子:“这不是真的鲛珠,是夜光藻聚的魂息,看来这鲛人也被归墟污染了,它说的海灯,就是沉船湾的那团绿光。”
陆寻握紧剑:“那我们现在就去沉船湾,找海灯里的潘大叔,他是唯一的长元。”苏先生却摇了摇头:“启眼要择吉日吉时,今天是‘闭海日’,老渔民说这天装舟眼会遭天谴。得等明天卯时,潮水初涨的时候,那时候阳气最盛,能压得住归墟的阴气。”
夜里,小海生抱着樟木和银元坐在灵脉树下,树身泛着淡淡的金光,能稍微压一压怀里材料上的寒气。他想起潘大叔给女儿编竹篓的样子,想起渔民们说“打渔人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俗语,突然明白苏先生说的“长元”是什么意思——船主不仅是船的主人,更是一船人的性命寄托,就像这望潮港的渔民,每个人的命都系在这片海里。
第二天卯时刚到,天还没亮,码头就热闹起来。渔民们自发地聚在岸边,有的扛着木板,有的提着油灯,还有的抱着刚杀的雄鸡——按祭海的规矩,启眼仪式要祭雄鸡,取“吉”祥之意。苏先生已经把舟眼雕好了,两颗杏核形的樟木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左眼“观天”,右眼“识海”,银元已经镶进眼里,用银钉牢牢钉住,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长元的位置不能空,”苏先生把舟眼递给小海生,“你拿着潘大叔的布包,代替他当临时长元,等找到他的魂,再让他亲手启眼。”小海生接过舟眼,樟木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众人驾着渔船往沉船湾去,刚出港口,就看见海里漂着无数银色的鱼鳞,是鲛人留下的痕迹。小海生举起舟眼,左眼突然亮起一道淡蓝的光,朝着沉船湾的方向指去——和苏先生说的一样,舟眼真的能“识路”。
靠近沉船湾时,那团绿荧荧的海灯更亮了,周围的盲船排得整整齐齐,像是在朝拜。海灯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小海生举起舟眼细看,只见里面有上百个模糊的身影,都是望潮港失踪的渔民,潘大叔站在最中间,脑袋上的漩涡洞正往外冒暗紫的烟,却始终没有完全变成海和尚的模样。
“他在撑着!”小海生大喊,“他的魂还没散!”苏先生立刻掏出镇魂螺,对着海灯吹响。螺声“嗡嗡”作响,海灯突然晃动起来,里面的人影也跟着摇晃,像是要挣脱什么。
就在这时,水里突然掀起巨浪,那艘嵌着舟骨怪的沉船从海里浮了上来。舟骨怪站在船头,比之前更大了,身上缠着无数根渔网,渔网里裹着渔民的骸骨,脑袋上的漩涡洞正对着海灯,像是在吸收里面的魂息。“是舟骨怪在抢魂!”陆寻大喊,“它要把这些魂息吞了,就能彻底打开归墟的入口!”
渔民们立刻撒下炊网,渔网落在沉船周围,却被舟骨怪一爪子撕碎。它举起一只手,海里的盲船突然朝着渔船撞过来,船板上的假舟眼掉落在水里,变成了无数只海和尚幼体,朝着众人扑过来。
“启眼!先启眼!”苏先生大喊。小海生立刻举起舟眼,对着海灯的方向,渔民们也跟着举起妈祖棍,齐声喊起了渔号子:“潮涨啦——启眼啦——观天识海——保平安啦——”号子声震得海面泛起涟漪,舟眼突然发出一道金光,左眼照向天空,右眼照向海面,两道光在海灯上交汇,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
光圈里的暗紫烟开始消散,潘大叔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他像是听见了号子声,突然抬起头,朝着小海生的方向伸出手。小海生立刻把舟眼扔过去,潘大叔接住舟眼,双手颤抖着抚摸上面的纹路——正是他准备的樟木和银元。
“启眼!”苏先生大喊。潘大叔猛地将舟眼按在沉船的船头,银钉突然亮起金光,舟眼的左眼“观天”对准了初升的太阳,右眼“识海”对准了海灯。奇迹发生了,舟眼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海螺在同时鸣叫。海灯里的魂息开始往舟眼里钻,那些失踪的渔民身影也跟着飘过来,一个个钻进了舟眼的纹路里。
舟骨怪见状,怒吼着扑过来,爪子朝着舟眼抓去。陆寻立刻跳上沉船,挥剑砍向它的爪子。剑光劈在爪子上,溅起暗紫的火花。舟骨怪的身体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无数根船骸,每根船骸上都嵌着假舟眼——原来它是由无数艘盲船的残骸组成的。
“用雄鸡血泼它!”苏先生大喊。渔民们立刻将雄鸡的血往舟骨怪身上泼。鸡血碰到暗紫的船骸,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阵阵黑烟。舟骨怪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融化,变成暗紫的黏液,掉进水里不见了。
海灯慢慢熄灭了,沉船湾的雾气也散了。潘大叔的身影站在船头,手里举着舟眼,身上的暗紫纹路正在消退。“海生……”他开口,声音沙哑,“照顾好我女儿……”说完,身影突然化作金光,钻进了舟眼里。舟眼的表面泛起一层水光,像是哭了一样,滴落下两颗透明的珠子——这次是真的鲛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海生捡起舟眼,上面的纹路里嵌着无数个小小的人影,像是在睡觉。苏先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魂息被舟眼镇住了,只要找到归墟的入口,用舟眼的力量就能把它们送回来。”
渔民们欢呼起来,纷纷对着舟眼鞠躬。突然,海里传来一阵歌声,像是鲛人在唱,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诡异,反而带着一丝温柔。小海生朝着海里望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那只鲛人正对着舟眼朝拜,鱼尾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变成了金色的光点。
就在这时,舟眼突然震动起来,右眼“识海”的方向亮起一道红光,指向东头的祭海坛。苏先生脸色一变:“不好,归墟的入口不在沉船湾,在祭海坛下面!三百年前渔民祭海镇压的,就是这个入口!”
众人立刻驾着渔船往祭海坛去。祭海坛建在海边的高台上,由青石板铺成,中间立着一根盘龙柱,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祭文。小海生举起舟眼,盘龙柱突然发出暗紫的光,柱底的石板裂开一道缝,里面冒出浓浓的腥气——正是归墟魂息的味道。
石板下是一条暗道,通往海边的溶洞。众人举着油灯往里走,溶洞里布满了钟乳石,上面沾着暗紫的黏液,滴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开阔地,中间立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礁石上嵌着无数个漩涡状的洞,正是归墟的入口,之前在沉船湾看到的海灯,就是从这些洞里冒出来的。
礁石旁躺着无数具船骸,都是三百年前祭海时沉的船,每艘船的船头都没有舟眼,只有一个空洞的缺口。苏先生蹲在船骸旁,用手摸着缺口:“三百年前的祭海仪式失败了,船眼没装上,没能镇住入口。现在归墟的魂息越来越浓,用不了多久,整个望潮港都会被淹。”
小海生举起舟眼,正要往礁石上按,突然听见洞里传来“咕咕”的声响。无数只海和尚从船骸里钻出来,这次的海和尚比之前更大,脑袋上的漩涡洞冒着红光,正是舟骨怪的模样——原来舟骨怪不止一只,这些都是即将成型的异化体。
“守住舟眼!”陆寻大喊,挥剑挡住一只舟骨怪的攻击。渔民们也举起妈祖棍,对着海和尚猛敲。小海生趁机将舟眼往礁石的中心按去,舟眼刚碰到礁石,就发出一道金光,礁石上的漩涡洞开始缩小,暗紫的魂息也慢慢退了回去。
可就在这时,礁石突然晃动起来,从最中间的洞里钻出一只巨大的舟骨怪,比之前见到的大十倍,身上缠着三百年前的祭海绳,脑袋上的漩涡洞能装下一个人——正是所有异化体的母体。它举起一只手,朝着小海生拍过来,掌风带着腥气,把周围的油灯都吹灭了。
黑暗中,小海生突然听见潘大叔的声音:“用鲛珠!”他立刻掏出之前捡的鲛珠,往舟骨怪的漩涡洞里扔去。鲛珠碰到暗紫的魂息,突然炸开,发出耀眼的金光。舟骨怪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融化,礁石上的漩涡洞也跟着缩小,最后彻底合上了。
溶洞里的腥气慢慢散了,众人举着油灯往外走。小海生手里的舟眼泛着淡淡的金光,里面的人影开始变得清晰,能看见潘大叔正对着他笑,还有其他失踪的渔民,都在舟眼的纹路里安静地躺着。
回到祭海坛时,天已经大亮。渔民们在坛上摆起了祭品,有雄鸡、猪头、水果,按老规矩举行祭海仪式,感谢大海归还他们的亲人。苏先生站在坛边,看着远处的海面:“归墟的入口暂时被镇住了,但舟骨怪的母体没死透,它的魂息还藏在海底,只要有机会,还会出来。”
小海生握紧舟眼,上面的温度越来越暖。他看向沉船湾的方向,海面上风平浪静,阳光洒在水里,泛着金色的光。突然,水里冒出一串气泡,那只鲛人探出头来,对着小海生点了点头,然后钻进水里不见了。
陆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潘大叔的女儿还在妈祖庙等消息,我们该回去了。”小海生点头,跟着众人往码头走。舟眼在他手里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归墟的魂息还在海底藏着,那些被镇在舟眼里的魂息还没真正回来,而他手里的舟眼,不仅是钥匙,更是望潮港所有渔民的希望。
走到妈祖庙门口,潘大叔的女儿正坐在台阶上,抱着那个破竹篓。看见小海生,她立刻站起来:“我爹……回来了吗?”小海生蹲下来,把舟眼放在她手里:“你爹在里面,等我们找到彻底净化归墟的法子,他就会回来陪你。”
小女孩摸着舟眼上的纹路,突然笑了:“我爹说过,船眼能看见鱼群,还能看见回家的路。”小海生也笑了,抬头看向海面,远处的渔船正在撒网,渔民们的号子声顺着海风飘过来,洪亮而有力。他知道,只要这舟眼还在,只要望潮港的渔民还在,就没有跨不过去的风浪,没有守不住的海。
可就在这时,舟眼突然发出一阵暗紫的光,上面的纹路开始变得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海底往上爬,想要钻进舟眼里,把那些沉睡的魂息,再次拖进归墟的黑暗里。小海生握紧拳头,站起身来,陆寻已经拔出了剑,苏先生也举起了拐杖,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坚定。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