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冬。
上海整个城市在夜雨中沉睡,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霓虹熄灭了喧嚣,只剩下淅沥的冷雨敲打着万国建筑群的屋顶,冲刷着暗巷里洗不净的血污与泥泞。黄浦江在黑暗中呜咽,江风卷着潮气,穿透这座城市的每一条缝隙。
仁济医院主楼,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几只在寒夜里勉强睁开的、困倦的眼睛。雨幕模糊了它的轮廓,唯有门厅那盏孤灯,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一小圈湿冷的光晕。
五楼的走廊冗长而寂静,壁灯调到了最暗,光线昏沉,将护士站值班护士低垂的身影拉得悠长。走廊尽头那间高级病房内,厚重的丝绒窗帘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风雨如晦的世界。房间里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在墙壁上晕开一小片橘黄色的、暖得不甚真实的光区。
清桅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似睡非睡。苍白的脸上,那双秀气的眉毛始终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许是雨声太吵,没一会儿,她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适应了片刻,迷蒙的视线才勉强辨认出床畔坐着个人影。
她困惑地转动眼珠望过去。男人的侧脸在朦胧的光晕里显得格外熟悉——硬朗的眉骨,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刻在记忆深处。她着急地偏了偏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光线偏移的刹那,那张脸清晰地映入眼帘。
是陆璟尧。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正小心翼翼地做着什么。清桅迷茫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移,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一支棉签,蘸着棕色的药水。
手背上传来凉意,棉签轻柔地涂抹着伤口,带着些许刺痛和痒意。他在给她上药?
她什么时候受伤了?
我怎么了?清桅迷迷糊糊地问,声音沙哑中带着几分委屈。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很轻很轻,却还是让陆璟尧瞬间一怔,手上的动作也陡然一顿。
见他突然沉默,清桅心里莫名害怕起来。难道自己得了重病?要是这样,她就得向约翰教授请假了。那位白胡子老头看似和善,在学术上却严格得近乎苛刻,一定不会轻易准假的。
还有桐桐怎么办?没人给孩子做饭,没人接送她上下学。难道又要麻烦秦书钧来照顾她们母女?她已经欠他太多人情了……
就在她忧心忡忡想要追问时,陆璟尧终于开口:你在走廊晕倒了。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眼底,医生说你情绪波动太大,加上贫血。
走廊……医生……清桅蓦地扭头望了一圈屋子,陌生的、属于医院顶棚的素白花纹让她骤然清醒。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宾夕法尼亚的公寓……
是啊,陆璟尧怎么可能出现在宾夕法尼亚?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她在那里度过了六年,几千个日日夜夜都不曾等到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
心口泛起阵阵酸涩。她抬起眼帘,对上陆璟尧的目光。明明是这样平静的对视,却让她恍惚间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黄浦江码头,回到了生死诀别的瞬间。
她想起不久前在这个病房里,陆璟尧那张冷漠的脸。他质问她为什么回国,用桐桐威胁她离开。那样残忍,那样不留情面。
霎时间,所有的愤怒、痛恨、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如烈焰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掩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被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眼神变得凌厉,陡然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躯。
她看也不看陆璟尧,伸手就去拔手背上的输液针,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决绝的破坏欲。针头被粗暴地扯出,细小的血珠立刻从手背的针孔沁出,迅速在苍白的皮肤上肿起一个青色的小包。
“清桅!”陆璟尧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下床的动作。看到她手背上那片刺目的青肿和血痕,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尖锐的疼。
他想说“别这样”,想问她疼不疼,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可六年的分离、复杂的局势、还有她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像一块巨石堵住了所有温情的出口。
翻涌的心疼与焦灼冲上喉咙,最终化作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苍凉的问责:“都是当了母亲的人,做事还这么冲动吗?”
这句话像一根银针,精准地刺入了清桅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屈辱和悲愤。
“你凭什么…陆璟尧你凭什么提母亲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你凭什么质疑我作为母亲的品性和担当?这六年来,桐桐是我的命!是我一个人熬过无数日夜、倾尽所有养大的孩子!你呢?你在哪里?!”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与怨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向那个她曾无比眷恋、如今却只剩痛恨的男人。
陆璟尧知道清桅误解了他的话,他想开口解释,只是还没等他张嘴,清桅就已向前逼近一步,“母亲……”泪水滑落,她倔强抬手擦去,混着血迹在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格外刺眼,“当年,你利用我母亲惨死的真相!联手陆故渊做局,把我当成吸引火力的棋子,把我推向高桥的枪口!那些欺骗,那些算计…陆璟尧,那晚在码头,你是真的想救我,还是仅仅为了完成你‘送走我’这个任务?!”
她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字字泣血,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独自承受的惊惶、被背叛的痛苦、以及无数个夜晚的孤寂与疑问,全都砸在他的身上。
“你告诉我啊!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你是不是很得意?!”
这些六年前就想问的话,此时被全盘托出,那些压抑多年的惊慌、彷徨、愤怒好像也随着一句一句的质问被甩了出来,连血带泪。
她看着始终沉默的陆璟尧,悲凉的眼神描摹过他的眉眼,像是当年未来得及说出的道别。她累了,也认输了……
“陆璟尧,自此,我们两不相欠,只当陌路。”
话音落下,她再不留恋,决然转身。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过往上,走向病房门口,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颓然。
陆璟尧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看着她手背上那抹刺目的鲜红仍在缓缓渗出,仿佛是他心头正在流失的血。那一步一步,不仅拉远了距离,更像是在他心口凿开一个空洞,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正随着她的远离而一点一点,不可挽回地消逝。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即将拧开的瞬间——
“你可以留下。”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身后猛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清桅拧动门把的动作骤然停顿,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束缚住,怔在了原地。这突如其来的让步,与她认知中冷酷决绝的陆璟尧截然不同,让她一时无法反应。
然而,还未等她从那片刻的怔松中理清头绪,他接下来的话语却 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彻底浇灭:
“桐桐……”
“你想都不要想!她永远不可能跟我分开!”她猛地回过头,眼中燃烧着被再次刺痛后的屈辱与怒火,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
话音未落,她已决绝地猛然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连陆璟尧紧跟的一句“好”,只字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