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如指间沙,转瞬便至。
子时悄临,银辉泼洒大地,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清辉漫过乔家青砖黛瓦的院墙,将檐角飞翘的影子拉得颀长。
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过巷陌的轻响,偶有更夫敲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笃笃笃,敲碎了夜的静谧。
乔家朱漆大门却洞开着,两盏大红灯笼高悬门廊下,烛火摇曳,将门前青石板照得透亮。
乔老爷身着藏青色锦袍,腰束玉带,鬓边已染霜华,却依旧身姿挺拔地立在最前。
他身后五个儿子依次排开,父子六人神色肃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巷口,个个望眼欲穿。
眼看更鼓将敲过子时,乔大少终于按捺不住,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急道:“爹,他们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
“住口!” 话音未落,便被乔老爷厉声打断。
他眉头紧蹙,眼神如利剑般扫过大儿子,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休得胡言!隔墙有耳,小心祸从口出!”
乔大少被父亲一喝,悻悻地闭了嘴,却仍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乔老爷心中何尝不焦灼。
那位自称“刘老爷”的人来得蹊跷,三日时间仓促,虽不足以彻底探查其底细,但他已连夜差人往知府衙门、周边府城撒了大把银钱,总算拼凑出些许眉目。
朝廷近来确有旨意,要派遣一位刘姓公公前往苍岚府就任矿监,按行程算,正是这几日会途径巨洋城。
他们巨洋城地处南地要冲,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商贾云集,市井繁华,比起偏远的苍岚府,何止强过数倍。
那位刘公公若是身份属实,又带着个襁褓中的婴孩,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也不愿让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再受奔波之苦。
这般思忖着,乔老爷心中的焦躁反倒转成了忐忑。
如今,他反倒怕那位刘公公瞧不上乔家商贾出身,临时改了主意,不肯将孩子托付给他们抚养。
他悄悄抬手,捏了捏掌心的汗渍,转头看向身侧的三儿子,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你可亲自打听清楚了?那位‘刘老爷’这三日当真还在驿馆不曾离开?”
乔老三忙躬身回话,声音透着笃定:“爹,儿子亲自去驿馆外探查了三回,那位‘老爷’确实未曾出过门。
今个儿白日里,还瞧见他府上的下人在城中采买了不少物资,其中不乏襁褓、乳饼、虎头鞋之类婴孩能用的物件。”
说着,他又劝慰道:“爹,想来那位刘公……刘老爷定是路上耽搁了些时辰,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您再稍安勿躁。”
“对对对,你说的在理,是为父心急了。” 乔老爷闻言,勉强按捺住心底的焦躁,连连点头。
可目光扫过老三时,却见他眉头微蹙,嘴唇嗫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沉了脸:
“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这般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乔老三左右看了看,见几位兄弟都在凝神听着,便上前一步,凑到乔老爷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爹,若是此番能搭上刘公公这条线,又能抚养那位小公子,往后乔家的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五妹妹那边,该如何处置?”
其实他想问,那毒药是否还需给五妹用。
毕竟是兄妹一场,既然已有泼天机缘,何苦再赔上一条性命。
乔老爷闻言眉头紧锁,久久不言。
旁侧的乔大少嗤笑一声,看向老三:
“妇人之仁!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事情做了,就要处理干净。
即便我们肯罢手,乔婉就会感激我们不杀之恩吗?天真!”
说话间,乔大少不自觉抬手抚了抚脸颊上的伤,眼神阴郁。
若非那女人不肯配合,他儿子早就被绍家接回去,往后也能有个正经出身,将来读书科举,谋个出相入将的机会。
何至于如今被当作替身,丢出去挡灾?
那可是他亲儿子啊!
因为这事,妻子日日朝他哭闹,这三日里他都没敢回屋里睡,只躲在书房凑活。
今早妻子还想抱着孩子偷偷回娘家,被他发现阻拦,脸都险些被对方抓花,这会儿他伤口还隐隐作痛呢。
有这“丧子之仇”在,乔大少如何肯放过乔婉?
他瞥了眼老三,只觉对方虚伪,又不是一母同胞,装什么蒜。
乔大少不等老三开口,继续撺掇父亲:
“爹,留着五妹只会祸患无穷。万一她回夫家,把之前的事透露出去,我们不但要与绍家结仇、吃官司,以后谁还敢与我乔家结亲?”
“即便我们如今有了一步登天的机缘,也不能让以前的心血白费啊。
我们当初在绍家投入了多少银子与人情?这做生意,哪能做赔本买卖?”
乔老爷被说动,沉吟半晌,终是开口:
“给九丫头那边通个气,让她加大药量。后日你们兄弟几个亲自送婉儿回绍家。”
趁着她没断气前送走,省得坏了乔家的风水,也算是给绍家一个交代。
就当是乔婉丫头产后病情恶化,以至于不治身亡。
他们做娘家人的留她在家养了一月有余,说出去也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他又吩咐:“让小九带个丫鬟,与你们一道去绍家。
她们自幼姐妹情深,就让小九在绍家待些时日,最后再陪五丫头一程吧。”也免得最后关头出岔子。
乔老三听着大哥和父亲的对话,张了张嘴,喉间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到底把到了嘴边的求情话咽了回去,只觉得心口发闷。
另外三人见状,更不会吭声。
他们本就是庶出,在府中本就不如老大、老三有分量。
虽说听着乔婉的下场,心底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但为了乔家日后的荣华富贵,不过是牺牲一个女人罢了,就当是乔婉那丫头回报乔家的生养之恩。
父子五人,竟齐齐默认了乔婉将死的结局。
场面一时寂静,忽听远处巷口传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伴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由远及近。
父子五人皆是一震,齐齐望向巷口尽头,眼中瞬间燃起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