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个童年极度贫困、备受欺凌、在饥饿和屈辱中挣扎的乔长水形象,逐渐在许新木脑中清晰起来。这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很可能塑造了他对粮食近乎偏执的珍惜,以及内心深处对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极度渴望。
机会在乔长水十八岁那年来临。那一年,部队来征兵,家庭成分清白、身体条件尚可的乔长水被选上了。对于他而言,这无疑是跳出农门、摆脱贫困和歧视的唯一出路。
“他走那天,他爹娘哭得跟什么似的,觉得儿子总算有出息了。”村里当年的民兵连长回忆道,“那孩子在部队听说干得不错,还立过功呢。”
几年后,乔长水退伍复员,按照政策被安排到了石城县畜牧局工作。这在当时,是一份相当体面的“铁饭碗”。畜牧局掌管着饲料调配、牲畜防疫、品种改良等,在计划经济色彩仍浓的年代,是个颇有实权和油水的单位。
然而,许新木走访几位曾在畜牧局工作过的老职工时,却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乔长水。
“乔长水?记得,闷葫芦一个!”一位早已退休的老股长印象颇深,“刚来的时候,土里土气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见人就咧嘴笑,透着股憨厚劲儿。局里谁让他帮个忙,搬个东西,他从不推辞,干得比谁都卖力。”
“但是呢?”许新木敏锐地捕捉到老股长语气中的转折。
“但是……这单位,你也知道,清水衙门?那是外面人说的。里面门道多了,饲料批条、检疫证明、项目补贴……哪一样不能换点实惠?”老股子压低了声音,“可乔长水呢?一开始是不懂,后来懂了,却还是那个死脑筋。有人暗示他,一起‘搞点活钱’,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公家的东西不能动’、‘粮食和饲料是牲口的命,不能亏心’。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他不上道,是个‘榆木疙瘩’,排挤他,有什么‘好事’自然也绕开他。”
“他那会儿过得也挺拮据,”另一位老同事补充道,“单位偶尔发点福利,几斤肉、几斤油,他都舍不得吃,大部分都攒起来送回农村老家给爹娘。穿来穿去就那么两身旧衣服,食堂吃饭,连个荤菜都很少打。我们都私下笑话他,当兵几年,除了更黑更壮,这抠搜劲儿一点没变。”
此时的乔长水,尽管端上了公家的饭碗,但内心深处,似乎还是那个珍惜每一粒粮食、坚守着某种质朴是非观的农村苦孩子。环境的改变,并未立刻腐蚀他的本性。
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许新木意识到,关键一定隐藏在乔长水在畜牧局工作的后期。他们调整了调查方向,重点排查乔长水在畜牧局期间,是否经历过某种重大变故。
经过多方艰难走访,一位早已搬离石城县、曾被乔长水视为半个大哥的老同事,在许新木的诚恳请求和保证下,终于吐露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也揭开了乔长水性格巨变的直接导火索。
那年,乔长水的父亲乔老蔫确诊了重病,急需手术,否则性命难保。手术费对于乔家来说是天价。乔长水疯了一样四处借钱,求遍了亲戚、朋友、同事,但收获寥寥。他甚至在单位会议上,不顾颜面地哭着向领导恳求预支几年工资,但制度森严,领导也只是口头表示同情,爱莫能助。
走投无路之下,一个平时与乔长水关系尚可、却暗中参与倒卖饲料指标的同事“老王”,给他指了条“明路”:有一批手续不全的廉价饲料急需出手,只要乔长水利用职务之便,在检疫证明上“通融”一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方愿意立即支付一笔足以覆盖手术费的“辛苦费”。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索贿和渎职。乔长水当时严词拒绝了,他红着眼睛对老王低吼:“那是给牲口吃的!出了问题怎么办?这是害人!”
然而,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医院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就在乔长水几乎绝望的时候,命运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他揣着好不容易又凑到的一点钱,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场景。
他的母亲,那个一辈子要强却也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农村妇女,竟然跪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门口,不停地磕头,额头都青紫了,声泪俱下地哀求医生先救人,钱他们一定想办法还上…… 而旁边,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在指指点点,眼神中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让乔长水无地自容的怜悯和……轻视。
那一刻,乔长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母亲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他从小到大所受的贫穷、欺凌、排挤,所有因贫穷而带来的屈辱,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凝聚!他冲上去拉起母亲,母亲看到他,哭得更凶了,反复念叨着:“儿啊,没办法了,真没办法了,不能看着你爹死啊……”
就是那个下午,母亲的下跪和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成了压垮乔长水内心道德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之前所坚守的“正直”、“良心”、“原则”,在残酷的现实和极致的屈辱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它们不能救父亲的命,不能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有尊严!
“后来呢?他父亲的手术……”许新木急切地追问。
老同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具体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外人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没过多久,他父亲的手术就做了。当时我们都挺奇怪,他哪来那么多钱?问他,他只说是找了个远房亲戚,磕头借来的。但看他当时那状态,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阴沉沉的,我们也不好再多问。”
关键的信息在此处中断了。 许新木无法从这位老同事这里得到乔长水是否收了那笔黑钱的直接证据。老同事的叙述只到那个极具冲击力的场景和后续手术完成的结果,中间的空白,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可能性。
然而,许新木注意到一个关键的时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