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屯,大明宣慰使司衙署,昔日象征着杨氏七百年权威的厅堂,此刻被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慌所笼罩。
失去了娄山关的屏障,明军兵锋如同抵在咽喉的利刃,让这座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灭亡的寒意。
杨应龙再也无法安坐于他那张虎皮大椅之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在铺着熊皮的地面上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那张原本粗犷阴沉的脸,此刻因失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猛地将一只珍贵的青花瓷瓶扫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刺耳。
“娄山关!老子经营了多年的娄山关!一天!就一天就丢了!杨珠呢?那个废物在哪里?!”
堂下,他的心腹族侄杨兆龙、谋士孙时泰、何汉良等人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杨兆龙硬着头皮回道:“叔父,娄山关失陷太快,杨珠……杨珠将军未能脱身,恐怕……恐怕已殉关了……”
“殉关?死的太便宜了……”
杨应龙比谁都清楚娄山关的险要,也正因如此,刘綎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攻克,带给他的震撼和恐惧才愈发深刻。
“报……”一名探子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北路吴广部已破三渡关,兵锋直指老君关!”
“报……南路马孔英部连破我沙溪、黄滩七寨,乌江航道已断……”
“报……云南李应祥部已出豆沙关,正向播州腹地穿插!”
“报……西面水西、永宁土司联军,已攻占我多处边寨,烧杀抢掠……”
一道道噩耗如同冰冷的皮鞭,不断抽打在杨应龙和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上。
五路明军,如同五把烧红的铁钳,从四面八方狠狠夹来,推进速度之快,远超他们最坏的预估。
杨应龙原本倚仗的险峻关隘和复杂地形,在明军有备而来、且大量使用熟悉本地情况的归附土司兵和向导的情况下,优势正在迅速丧失。
“怎么会这么快……他们……他们怎么对我播州的道路、山寨如此熟悉……”
杨应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猛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惟栋,“惟栋,你常在外行走,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内部……”
杨惟栋心中一跳,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躬身道:“叔父,明军筹备已久,网罗我播州流亡之辈为向导,加之兵锋正盛,故进军神速。当务之急,是设法延缓其攻势,稳定军心啊……”
“稳定军心?拿什么稳定?”杨应龙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原来是对的。
朝廷早就想对他下手了……这根本不是临时起意的镇压,而是一场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歼灭战!
“父亲!”他的长子杨朝栋急匆匆从后堂赶来,脸上同样是毫无血色的惊慌:“外面……外面都乱套了!各部头人都在询问对策,有些……有些下面的人已经在偷偷收拾细软,城里百姓更是人心惶惶,都在传……传刘大刀要屠城……”
恐慌如同瘟疫,早已从山顶的宣慰司衙署蔓延到了整个海龙屯。
石头垒成的街巷间,人们行色匆匆,面带惧色,窃窃私语。
往日里耀武扬威的土司兵,此刻也显得有些惶惑不安。
仓库方向甚至传来了争夺粮食的吵闹和哭喊声。
这座坚固的堡垒,正从内部开始瓦解。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杨应龙喃喃自语。
他想起了那些被囚禁的流官和家眷。
几日前,他想要下令将他们全部处死,用人头来祭旗,与明军血战到底。
是杨惟栋和几个还算清醒的头人苦苦劝阻,言明杀官便是彻底断绝后路,明军更有借口屠戮,才暂时按下了他的杀心。
此刻,这几十名人质,反而成了他手中唯一可能有点分量的筹码……
到了第二日,一夜未眠的杨应龙,眼中血丝更重。
战报对其更是不利。
他召集了核心成员,声音沙哑而疲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军推进太快,我们……我们需要时间缓口气。”
他看向孙时泰:“孙先生,你立刻起草一份请罪文书……”
他又看向杨兆龙:“挑选几个机灵点的,持我手书和请罪文书,立刻出屯,去见刘綎……”
他的条件迅速被拟定,杨应龙,愿意自免播州宣慰使之职,由其子杨朝栋继承,愿意献上黄金十万两赎其“冲动”之罪,愿意释放所有被囚流官及家眷,只求明军停止进军,承认杨朝栋的世袭地位……
这是他,也是许多西南土司惯用的套路。
闹一闹,显示实力,打不过了就认怂、交钱、换人,通常是儿子上位,朝廷为了边疆稳定,往往也会顺势下坡,默认这种妥协。
杨应龙此刻,无比希望这套“祖传”的保命符还能生效。
使者带着渺茫的希望,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如同惊弓之鸟的海龙屯。
整个屯堡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
杨应龙坐立难安,不时派人到了望台查看明军动向。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他既期盼着使者能带回“好消息”,又恐惧于听到更坏的战报。
第十二日,使者回来了,带着一身尘土和满脸的死灰。
他甚至不敢直视杨应龙充满期盼又隐含恐惧的眼睛。
“怎么样?刘綎……他怎么说?”杨应龙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使者的肩膀。
使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宣慰使……刘……刘总兵他……他根本不看文书,也不听我们多说……”
“他……他只要我带回一句话……”
“什么话?!”杨应龙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说……他说……‘放下兵器,自缚出降,海龙屯由天兵进驻,或可保全杨氏一门性命。若再负隅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轰!”
杨应龙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踉跄着倒退几步,若非杨朝栋扶住,几乎瘫倒在地。
自缚出降?
让明军进驻海龙屯?
这等于将他杨氏七百年基业、将他最后的保命屏障亲手交出!
这根本不是妥协,这是要他无条件投降……
“他……他这是要绝我杨氏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