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说完话了。
陈平先是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东家,张丁征……见自己的老东家没有想要率先开口的想法,便躬身说道:“殿下,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及其枢密院,对与我大明共设学堂之事,十分关注。而皇帝陛下,同样也是如此。”
“英格兰近年海上力量扩张,亟需精通航海、测绘、火炮乃至东方语言之人才。其‘伦敦大学堂’之筹设,已得王室与部分大商人资助,初步选址于泰晤士河畔,愿与我‘京师大学堂’结为‘兄弟学堂’。”
“依目前商议之雏形,两大学堂可于三年后,正式互派‘游学学士’。首批规模不宜过大,每批十至二十人为佳。”
“我朝学子至伦敦,主要学习其语言、算学、格物、舆图测绘、乃至造船炮术之基础,英格兰学子来我京师,则主修汉语,兼习我中华之经史要义、典章制度,亦可涉猎算学、医药等……”
“此举,意在使两国未来之菁英,能通晓彼此语言文化,理解对方思维之道,于邦交、于商贸、于技艺交流,皆大有裨益……”
朱常澍微微颔首,陈平所说,这与他父皇的构想基本一致。
大明的子弟走出去看看世界,也让世界了解真正的华夏文明,这确实是破天荒的一步……甚至,直到现在这一步,朱常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首批学子遴选,关系重大,需德才兼备,心志坚毅者方可。”
“此事亦需与英格兰方面商定详细章程,包括学子在彼国之起居、安全、学业考核等,臣会持续跟进,拟定细则呈报。”
接下来,轮到大腹便便、商人气派十足的张丁征开口了。
“殿下,这办学堂,可是个吞金的兽儿。馆舍兴建、器具购置、师长束修、学子膏火、游学资费……林林总总,花费浩大。”
“陛下高瞻远瞩,体恤国库艰难,已明确示下,这‘京师大学堂’筹建之后三十年之内,一应经费,不走国库,由‘皇家商号’与微臣共同承担!”
“哦?”
不动用国库,这意味着父皇要将此事牢牢掌控在皇家手中,减少朝堂之上的掣肘。
“陛下恩典,准许‘皇家商号’今后与英格兰、尼德兰等国的部分紧俏货物贸易,利润可截留三成,专项用于大学堂。此外,微臣……微臣也愿尽绵薄之力。”
“微臣家中颇有资产,且这些年经营些海外买卖,分红可观,也攒了些家底。陛下有旨,臣岂敢不竭尽全力?”
“这头三十年的窟窿,皇家商号出七成,微臣个人,变卖些家产,再想办法从相熟的海商那里募集一些,凑上另外三成,务必保证大学堂用度无虞……”
这张丁征虽是官宦之后,却志在商道,且能力非凡。
父皇用他执掌皇家商号,看中的正是其经商敛财的本事。
他此番“慷慨解囊”,既是奉旨,恐怕也有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圣眷。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各得其所。
“张总办公忠体国,热心文教,孤心甚慰。”朱常澍赞了一句,
朱常澍点了点头,张丁征思虑得倒也周全。
这时,陈平接过话头,说出了此行最为关键的一句话:“殿下,陛下还有口谕:‘京师大学堂’意义非凡,陛下属意,待学堂落成之日,便由太子殿下您,亲任‘山长’!”
山长!
就是校长。
朱常澍心中一震,抬眼看向陈平。
山长,乃书院之首,负责总理事务、督导师生、厘定学规。
父皇让他这个太子来当山长。
这……这朝廷哪个部门还管的住啊。
父皇……这是想着拿自己做大旗啊。
“父皇信重,孤定会竭尽全力……”
朱常澍知道,此事已无推脱余地,亦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当然,更重要的是,下面的两个人是臣子,推脱谦虚的话,也不能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前说出来。
改日,找个机会到父皇面前,好好的谦虚一番吧。
“二位今日所言,孤已悉知。后续具体章程、预算细目,还望二位尽快拟定详文呈报。这京师大学堂,关乎国运,望二位与孤同心协力,务必将其办成、办好!”
“臣等遵命!”陈平与张丁征齐声应道。
陈平,张丁征二人又奏陈了一些细节后,才告退而去。
殿内只剩下朱常澍与垂手侍立在侧的魏忠贤。
朱常澍没有立刻起身去找自己老弟玩,而是依旧端坐在主位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在思考。
“魏大伴。”
“奴婢在。” 魏忠贤几乎是立刻应声,身体躬得更低了些,脚步轻移,凑近了一步,一副洗耳恭听的恭顺模样。
朱常澍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方才陈平、张丁征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依你看……父皇让孤来当这个‘山长’,究竟是何深意?”
魏忠贤闻言,心里猛地一紧,头皮有些发麻。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揣测圣意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涉及天家父子、帝国储君的未来布局。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为难和惶恐之色,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哎呦,我的太子殿下啊!”
“您这可是在为难奴婢了!”
“陛下天心独运,神机妙算,奴婢一个愚钝的阉人,见识短浅,如同井底之蛙,哪里……哪里能猜度陛下万分之一的心思?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着太子的神色,见朱常澍并未动怒,只是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惶恐的表象,直抵内心。
魏忠贤知道,自己这番标准的“奴婢不敢妄言”的说辞,恐怕糊弄不过去。
太子殿下本就聪慧,再加上在民间历经近一年的外放历练,段位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心思电转,知道必须说点什么,不说的话, 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的恩宠,肯定要少上许多。
而且既要点到关键,又不能落下任何口实。
思来想去,魏忠贤朝着朱常澍躬了躬身,而后,便走出正殿,安排门外的小太监,将殿门关上。
这才回到朱常澍的身边,低声说道:“殿下……奴婢愚见,陛下此举,自然是……自然是对殿下寄予厚望,信任有加。”
他先定了性,这是绝对正确的……
废话……
“若往……往好了想,陛下这分明是要殿下您早早历练,树立威望啊!您想,这京师大学堂,是陛下心心念念的新政要害,关乎未来几十年的人才根基。”
“让您来当这个山长,就是把这份天大的基业,交到您手里看着它成长。”
“日后这大学堂出来的栋梁之才,哪个不感念山长的栽培之恩?”
他说到这里,悄悄抬眼看了看太子,见朱常澍眼神微动,知道说到了点子上,便继续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语气更加微妙:“可是……可是这世上之事,福祸相依……”
“殿下,您也知道,这京师大学堂,自打陛下在朝会上提出来,朝野上下,暗地里反对、非议的声音可从来没断过。”
“说什么‘以夷变夏’、‘动摇国本’、‘奇技淫巧’的,大有人在。这些人,现在不敢跟陛下硬顶,那是因为陛下乾纲独断,威望如山。”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几乎细若蚊蝇,仿佛害怕自己说的这些话,被门外的寒风听了去,吹到了别人的耳中。
“但有些人心里头,未必就真的服气了。”
“他们或许想着,陛下……陛下毕竟……嗯……将来总有……那个时候。”
“他们盼着,或许下一朝,这新政就会改弦更张,这大学堂也就无疾而终了。”
“这……”
“这本就是常态。”
“可如今——”
“陛下直接把您,把咱们大明朝的储君,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上,让您来当这个山长,从头到尾,亲手来办这件事。这意思,不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吗?”
“你们那些‘等将来’的指望,可以彻底歇了!”
“陛下这是把您推出来,既是让您担起重任,也是……也是让您替他,替这新政,挡住那些明枪暗箭,断了那些人的观望之念啊!”
“从此以后,您就和这京师大学堂,和陛下的新政,牢牢绑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那个……总之,殿下,您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啊!”
魏忠贤说完这番话,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朱常澍,后背已然惊出了一层细汗。
他这番话,可谓是大胆至极,几乎是将皇帝那深沉如海的心思,掰开揉碎地摊在了太子面前。
既点明了机遇,也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和压力……
朱常澍静静地听着,实际上,他也想到了这些。
父皇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天下宣告大明朝创办京师大学堂的不可逆转,并将这份延续改革的“天命”,提前赋予了自己。
他不能再有任何“日后或许可以改变”的幻想,他必须从此刻起,就完全站在父皇的阵线上,沿着这条充满争议却又指向未来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良久,朱常澍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杂念都排出体外。
“魏大伴。”
“奴婢在。”
“这山长……孤,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