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半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风水先生。别人叫我“半仙”,可我知道,我半点仙气也没有,有的只是命里带的“三缺五弊”——缺父、缺母、缺子孙,命中带煞,注定孤苦一生。
这行当不是谁都能干的。能入行的,要么是天生阴阳眼,要么是命里欠了阴债,非得靠替人调理风水、镇压邪祟来还。我便是后者。我师父是个瞎子,十年前走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躺上,草席一卷,埋在乱坟岗子边上,说是“不能入土,免得惊扰地脉”。他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行之有道,积德为先;若为贪财,必遭反噬。”
我记着这话,所以这些年从不贪财,只收够糊口的钱。看一块坟地,十文八文;布一个镇宅阵,一碗热汤面也行。久而久之,乡里人倒也信我,都说我“心善命硬,能镇得住东西”。
那年冬月,天冷得邪乎,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脸。我正坐在自家小屋里煮红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雪片灌进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一件灰布棉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白得像纸。
“先生……您是陈半山先生吗?”她声音发抖,像是冻透了。
我点点头,让她进来。她坐下后,我才发现她肚子高高隆起——快临盆了。
“我叫李秀娥,住在山那边的柳树屯。我男人前年死了,是矿上塌方埋的。家里穷,一直没迁坟,就埋在后山腰上。可最近……”她顿了顿,眼圈红了,“我每晚都梦见他,不是站着,是趴着的,脸贴着地,背上全是土,像是被人活埋的。他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扒拉土,想爬出来……”
我皱眉:“你男人下葬时,有请风水先生看过吗?”
“请了,是镇上老赵。可他说那地方‘龙脉断了’,只能凑合埋,没给挑好穴。”
我叹了口气。老赵那人,贪财好利,看风水全凭一张嘴,坑了不少人。这种“断龙”之地,阴气积聚,最容易招来怨魂不散。
“你男人死得冤,又葬得不好,魂被地气困住了,出不来,只能在梦里找你。”我说,“得迁坟,换个风水宝地。”
李秀娥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可我没钱……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我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想起师父的话。这种时候,不是钱不钱的事,是命。
“我帮你。”我说,“不要钱,但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她忙点头。
“第一,迁坟那天,你不能去;第二,新坟立好后,三年内不得再梦到你男人;第三,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头三年夜里不能哭,若哭,必用红布蒙头,不可见月光。”
她一一应下。
第二日,我独自上了柳树屯后山。雪还没化,山道湿滑。我找到那座坟,是个小土包,长着几根枯草,周围乱石嶙峋,地势歪斜,果然是“断龙绝脉”之地,葬此者,魂不得安,家宅不宁。
我掏出罗盘,指针狂转不止。阴气太重了。
我开始挖坟。铁锹每挖一下,土里就渗出黑水,腥臭扑鼻。挖到棺木时,我闻到一股腐味,可掀开棺盖一看,人竟没腐烂!尸体趴着,脸朝下,双手抠着棺底,指甲全裂了,像是死前拼命想爬出去。
我心头一紧——这根本不是正常下葬!他是被活埋的!
我赶紧合上棺盖,用朱砂在棺上画了镇魂符,又撒了糯米和雄黄。夜里,我宿在坟边破庙里,守着棺木。
三更天,雪停了。月光惨白,照得雪地像铺了层纸钱。
我正打盹,忽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啃木头。
睁眼一看,庙门口站着个男人,正是棺中那具尸体!他浑身湿透,脸上糊着泥,眼睛是两个黑洞,正死死盯着我。
我没动,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桃木剑。
他忽然开口,声音像从地底传来:“……救我……我没死……他们活埋了我……”
我浑身一僵。原来真没死!可人已入棺,再开棺就是惊扰亡魂,若处理不好,他怨气化煞,必成厉鬼。
“谁活埋的你?”我问。
“……我哥……他要我家的地……说是‘龙脉眼’……值钱……”
我明白了。他哥贪图这块地的风水,谎称他已死,趁他昏迷时活埋,好独占“宝地”。
“你放心,我会让你入土为安,也会揭发你哥。”我说,“但你得答应我,莫害无辜,尤其你妻儿。”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化作一缕黑烟,钻回了坟里。
天亮后,我找来几个胆大的后生,把棺木抬下山。路上,棺材突然一沉,像是里面有人坐起来了。抬棺的后生吓得扔下就跑,只剩我一人。
我咬破手指,在棺上画了“封魂咒”,低喝:“若再作祟,永世不得超生!”
棺材这才安稳下来。
到了新坟地——我选了处“金龟吐珠”穴,背山面水,龙虎环抱,是难得的吉地。我亲自下穴,重新安葬,并布下“七星镇魂阵”,确保他魂魄安宁。
葬完那天,李秀娥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安生”。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三年后,怪事来了。
那年七月半,我正在镇上给人看宅,忽然听见有人喊:“陈先生!陈先生!柳树屯出事了!”
我赶到时,李秀娥家院子围满了人。她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眼神呆滞。孩子脸上蒙着红布,可布下隐隐有血渗出。
“怎么了?”我问。
她抬起头,声音沙哑:“安生……昨晚哭了……我没来得及蒙头……他看见月亮了……”
我心头一沉,掀开红布——孩子右眼是正常的,左眼却是两个瞳孔,一黑一白,像蛇眼一样!
“他看见什么了?”我问。
“他说……看见爹在窗外……趴着,像狗一样……还对他笑……”
我立刻意识到:三年之期已过,那男人的魂本该安息,可孩子看见了“月华阴瞳”,开了阴眼,反而把父亲的怨念引了过来!
我让李秀娥把孩子交给我,带回自己家。
当晚,我给孩子喂了“闭魂汤”——用七种草药熬的,能暂时封闭阴眼。可药刚喝下,孩子突然睁眼,用不是他声音的声音说:“……半山……你骗我……你说让我安息……可我哥还活着……我的地……还在他手里……”
我浑身发冷。原来怨念未消!
我明白,这孩子已被他父亲的魂附了体。若不解决,孩子活不过七岁,必被怨气吞噬。
我决定再上山,挖出他哥的坟。
他哥死后葬在村东头,据说是“凤凰点头”穴,可我去一看,笑了——那分明是“孤魂野鬼”地!坟头歪斜,周围无树,只有几块破瓦,连只鸟都不落。
我连夜挖坟。棺木一开,尸臭冲天。他哥尸体早已腐烂,可心口处却放着一块玉佩——正是当年他家祖传的“龙脉印”,据说能镇住风水气运。
我拿走玉佩,回村后用它做了“引魂幡”。
七月十五子时,我在李秀娥家院子布下“送魂阵”,点起七盏白烛,焚符念咒。
我把引魂幡插在院中,高声喊:“李大山!你兄之罪,我已查明!此玉佩归你,你之冤,我已上报城隍!今夜送你入轮回,莫再纠缠妻儿!”
话音刚落,阴风大作。
院中白烛齐灭,只剩一盏幽绿的灯缓缓飘来。灯下站着李大山,还是那身泥水衣服,可脸上多了几分人色。
他看看玉佩,又看看熟睡的孩子,忽然跪下,痛哭:“……我只想回家……看看儿子……”
我心一软,低声道:“看吧,最后一眼。”
他伸出手,想摸孩子,可手刚碰到红布,便化作青烟散了。
从此,孩子左眼恢复正常,再未见鬼。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十年后,安生十五岁那年,他来找我。
他长得和他爹一模一样。
“陈伯,”他低声说,“我爹……又来了。”
我猛地抬头:“不可能!他已入轮回!”
“可他来了。”安生说,“他在梦里教我风水……教我认龙脉、找穴位……他说……他要把那块地……夺回来……”
我浑身冰凉。
原来,怨念未消,轮回亦可逆。那块“龙脉眼”,竟成了执念的根。
更可怕的是,安生拿起罗盘,竟能一眼看出“死门”“生位”,手法纯熟,比我师父还准。
我知道,他爹的魂,早已在他血脉里生根发芽。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生站在那块“龙脉眼”上,手里拿着铁锹,正往下挖。坑里,埋着一个男人——正是他亲 uncle。
月光下,安生笑了,左眼一黑一白,像蛇一样。
我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第二天,柳树屯传来消息:李大山的哥哥,被人发现死在自家猪圈里,脸朝下,背上全是土,像是……被活埋的。
而安生,不见了。
我去了那块“龙脉眼”,发现新立了一座坟,碑上无字,只刻着一个罗盘图案。
坟前,放着一块玉佩。
我捡起玉佩,背面刻着一行小字:“风水轮转,因果不空。父债子偿,天理昭彰。”
我站在坟前,久久不能言。
忽然,坟头一动,像是有人在下面扒土。
我没敢回头,快步下山。
从此,我不再看风水。
可每到月圆之夜,我总听见窗外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啃木头。
我知道,那不是老鼠。
是风水,是执念,是永远挖不干净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