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陈默蜷缩在沙发里,毯子裹紧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画面是某个深夜重播的脱口秀,主持人夸张地笑着,嘉宾说着无关痛痒的笑话。声音被调到最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屋子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已经三天没睡了。
不是不想,是不敢。
每晚一闭眼,那个“东西”就会来。
它不说话,不尖叫,只是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陈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粘稠,像蛇爬过皮肤。他不敢动,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他只能僵直地躺着,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等待它离开。
可它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一晚,它坐了十分钟。第二晚,半小时。第三晚,它一直坐到天亮。陈默在黎明时分惊醒,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不是出汗,而是泪水——他在睡梦中无声地哭了整夜。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查了资料,看了医生,医生说他压力过大,建议他休假、放松、规律作息。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想撞墙。
第四天夜里,他决定反抗。
他买了一盏强光手电,一把水果刀,还有一小瓶驱邪用的圣水(他不信这个,但死马当活马医)。他把客厅的灯全打开,电视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强迫自己躺在床上。
“你来啊!”他在心里怒吼,“你有本事就来!我他妈不怕你!”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抵抗着,眼皮越来越重……
黑暗降临。
他“醒”了。
不是真的醒,是进入了一个介于清醒与梦境之间的状态。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而床边,那个“东西”已经坐在那里了。
它还是老样子,模糊的轮廓,像一团浓稠的黑雾,没有五官,没有形状,只是“存在”在那里。陈默的“意识”漂浮在房间角落,恐惧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丝诡异的冷静。
他“看”着它。
它也“看”着他。
突然,那团黑雾动了。它缓缓抬起“手”——如果那能称之为手的话——指向陈默的“意识”。
陈默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拉扯。他的“意识”被拽向那团黑雾,像飞蛾扑向火焰。
就在接触的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
一个婴儿在深夜啼哭,母亲疲惫地抱起他,轻轻拍打。婴儿渐渐安静,可母亲突然发现,婴儿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床顶的某个角落,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一个老人躺在病床上,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声响。他突然睁开眼,瞳孔放大,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指向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说:“它……在……上面……”然后,心跳归零。
一个女孩在宿舍里看书,室友们早已睡下。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抬头,看见室友的床铺上,一个黑影正俯身在她枕边。她想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黑影缓缓转头,没有脸,只有一片虚无。女孩当晚精神失常,次日被送进医院。
……
画面如潮水般退去。陈默的“意识”被狠狠甩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床上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电筒滚落在地,水果刀掉在床下,圣水瓶子打翻,液体浸湿了地毯。
他活下来了。
可他知道,他看到了“它”的本质。
它不是鬼,不是妖。它是“梦魇”本身——一个以人类最深的恐惧为食的古老存在。它不杀人,它“品尝”恐惧。它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弥留,病人的绝望,失眠者的崩溃——它坐在床边,静静欣赏,细细品味,如同饕餮享用最美味的佳肴。
而陈默,因为长期失眠,心灵防线千疮百孔,成了它完美的“餐厅”。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陈默在心里发誓。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对抗的方法。他查遍了民俗传说、宗教典籍、心理学论文,甚至克苏鲁神话。他发现,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都有类似的描述:中国的“鬼压床”,西方的“恶魔压床”(Incubus\/Succubus),日本的“寝当り”,都指向同一个东西——一个在睡眠中压迫人、吸取生命力的存在。
他还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梦魇的力量,与“认知”有关。当你相信它存在,当你恐惧它,它就越强大。当你忽视它,当你不以为然,它就无法立足。
“所以,关键不是驱赶它,”陈默想,“是无视它。是让它觉得,我这里没有‘美味’。”
他决定“喂”它假的恐惧。
第五天夜里,他躺在床上,闭上眼,主动在心里构建恐怖场景:他想象自己被关在棺材里,被活埋;他想象自己被剥皮;他想象自己坠入无底深渊……他让心跳加速,让呼吸急促,让身体颤抖——全是演技。
他“感觉”到它来了。它坐在床边,那股冰冷的注视感。
陈默在心里冷笑:“来吧,吃啊。这些都是‘防腐剂’,不好吃吧?”
他能“感觉”到它在“品味”。然后,那股注视感,似乎……减弱了。
第六天,他加大“剂量”。他看了恐怖片,读了鬼故事,让自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然后上床表演。
第七天,他甚至在睡前给自己催眠:“我不怕你,你只是个影子,一个幻觉,一个……笑话。”
那晚,他“感觉”到它来了,坐了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了。
陈默几乎要笑出声。他成功了!他用虚假的恐惧麻痹了它,让它觉得这里无利可图!
他沉沉睡去,久违的、真正的睡眠。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天空是病态的紫红色。远处,无数模糊的黑影密密麻麻地矗立着,像一片诡异的森林。每一个黑影前,都坐着一个更小的黑影,静静地看着。
陈默走近其中一个。
小黑影缓缓转头——它没有头,只有一片虚无。
而它“看”着的那个“人”,赫然是陈默自己!那个“陈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带着安详的睡容。
陈默猛地惊醒。
他坐起身,冷汗直流。不对!太不对了!
如果他成功了,为什么还会做这种梦?如果它走了,为什么他“看”到的,是它在“看”另一个“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劈开迷雾。
他不是在对抗梦魇。
他是在扮演梦魇。
那个坐在床边,静静欣赏他人恐惧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外来的怪物。
它是他的一部分。
是他内心最深处,那个因长期失眠、孤独、压力而扭曲、异化的“自我”。那个“自我”无法在现实中获得存在感,便在梦境中,通过“观察”和“品尝”自己的恐惧来确认自己的“活着”。它不是吸食他的恐惧,它就是他的恐惧本身!而他以为的“对抗”,不过是他与这个“内在梦魇”之间一场病态的、自虐式的共舞!
他所谓的“胜利”,只是让这个“内在梦魇”吃饱了,暂时满足了。
而那个梦——荒原上无数“梦魇”坐在“人”床边的景象——那不是预言,那是真相。每个人类,或许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这样的“梦魇”。它是我们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是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的绝望,对存在的焦虑。它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刻苏醒,在我们沉睡时,坐在我们意识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提醒我们:你很脆弱,你很恐惧,你逃不掉。
陈默瘫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赢不了。他永远赢不了。因为对手,就是他自己。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一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最近怎么样?看你朋友圈,感觉你状态不太好,有空聊聊吗?”
陈默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微微颤抖。
聊什么?聊我被自己的恐惧压床?聊我每天晚上和内心的怪物共处一室?聊我其实早就疯了?
他删掉了那条消息,关掉手机。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晨光刺眼,城市苏醒,人们开始新的一天。他们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健康,那么……快乐。
陈默看着他们,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弧度。
他知道,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在每一盏熄灭的灯下,在每一个沉睡的头颅里——
都坐着一个“它”。
而他自己,也终于彻底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
他不是受害者。
他,是那个坐在床边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