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站在一高档写字楼下仰头凝望，一块巨大蹭亮的玻璃幕墙投射出它面前那些小小一晃而过的影子，程希从里面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抬起脚走了进去。
魏成意说这整栋楼都是他的，他的办公室在27 楼，已经都提前交代过了，让程希到了直接去他办公室就好。
从前在桃园时，知道他就是魏成意后，虽天天嘴上念叨着门第之差，但到底没什么实质性的比较，落差感。见他日日跟自己吃一样的饭菜，穿商场普通货衣服，洗衣做饭一样不落的抢着干，若不是后来他突然就要离开，程希当真不觉得他是那什么豪门贵公子。
直到来到了广州，他是魏成意这件事，一天天不断通过生活的点滴在加深印象。不再穿那些她能认出来的普通货衣服了，衣领吊牌上的字全换成了一排排英文，有时候是法文，还有时候是日文。身上的西服像线条一般顺滑笔挺，领带与领带夹的搭配也具有讲究，不再是最初那副血淋淋颓败不堪的模样了。
那三间空荡荡的厨房除了没烟火气外，其余一应俱全。打开柜门，无一没有被塞满，里头的各类名贵藏品厨具，带着程希长了不少见识。什么英国骨瓷杯，什么珍品碟子，什么分子料理机，什么低温料理棒，什么美善品，什么厨师机......他爱喝咖啡，就连咖啡机都占了整整一排橱柜。
程希问他，你用得着这么多咖啡机吗？他笑地一脸温柔，耐心向她一一解释那每台咖啡机侧重点不一样，做出来的咖啡味道也就会有细微差别，很有趣。
“那这个呢，又是干什么用的？”程希指着眼前那个像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问道。
“是虹吸壶，也是用来做咖啡用的。”魏成意目光移到旁边那个漏斗状的物品上，继续道：“这个叫手冲壶。”
“还是做咖啡用的？”
魏成意摸了摸她的头，像摸杏杏一样，宠溺着说道我的小希真聪明。
自从住进他家后，程希便再也没吃过路边摊了，也没逛过菜市场了。魏成意说，家里的食材定时定点会有固定人员送上门，让她无需操心。
这才解了程希的惑，一次她从冰箱里拿出捧蔬菜，抖一抖上面还有些水珠，青翠欲滴，好像是从清晨的土地里刚拔出来的一般，那时她私以为是琼姨来过。
肉禽类哪怕只是简单的清炖，一片生姜，几两热水，可味道却也不比寻常，程希知道，那一定是被她视为珍宝的真“土味”，一年只得一次机会浅尝一二，而这品质似乎又比她碗里的要好上许多。
更不要提家里的那些家具了，魏成意见她好奇倒科普了许多，说这是金丝楠木，这叫小叶紫檀，这个是那黄花梨，外爷家有套八仙桌就是用这木头做的，伴着他从小到大，许多年了......
魏成意喜欢木头，也喜欢玉石，墙上挂着的均是名家大派的水墨画，书房里一幅挥毫墨笔的大字，遒劲有力似要透穿墙体。
他说这是丰功的字，若仍在世见面时还得尊他一声老爷子。是爷爷的旧日好友，小时候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了许多字......魏成意的喜好，倒不像是留派青年，反倒更像爱侍花抚墨的老宿。
“门第之差”四个字，自此便具体了起来。
说不自卑是假的，只是程希独自从那半年没有他的日子里走过来后，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出了电梯，有一妙龄女子静坐在前台，淡妆温婉，青丝挽髻，着装得体，见来人便站起来，轻声细语道：“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一路走上来，程希熟练道：“我叫程希，来给你们魏总送点东西。”
“好，请随我来。”
那女子就像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接待员一样，未多问什么，将她远远引到办公室门口便离开了，一抬眼程希便看见自大门近旁秘书办公处，款款迎来的杨秘。
“程小姐您好。”
“你好你好，成意在办公室吗？我来给他送东西。”
“魏总交代过了，只是现在办公室里正在会客，容我先打个电话告知一下好吗?”
“那别打扰他，我反正想等他一起吃个午饭，等等就好了。”
“好，那我带您去贵宾室休息会吧？那儿有茶点。”
“好，麻烦你了。”
杨秘伸出一只胳膊做出“请”的姿势，程希正欲转身跟随其后，便听见从办公室里传出一道尖细的嗓音，虽声音有些刺耳，但依稀能辨出声线细腻，仿若风铃清脆叮铃，是个女声。
“成意哥！你为什么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肯答应我！”
程希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门内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往外冒。
“大家都知道你根本不喜欢唐婉！你能答应与她联姻，为何就不能与我联姻？”
“程小姐.....”杨秘几步走到程希跟前，露出为难神色。
程希摆摆手，打断了杨秘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她耳朵有些忙不过来，这边杨秘话音刚落，那边尖锐女声犹在继续。
“林家不比唐家差！她唐婉能帮你做成的事，我也一样能帮你做成！”
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些什么，声音忽然像被掐断一样骤然消失了。
程希抬头笑了笑，神情淡淡的，瞧不出任何情绪来。她将包里的文件拿出来递给杨秘，柔声道：“抱歉，让你为难了。这份文件还麻烦你帮我转交给成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程小姐，”杨秘追了几步，常年不露声色的面容上显出几丝愧疚，“不好意思骗了您，您别误会，里面那位是我们公司的林副总，她的确是有要事找魏总商量。”
“没关系，我没在意。”为宽杨秘的心，程希笑了笑，接着道：“林舒我听成意提起过，只是早饭没吃多少，这会有些饿了，成意那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肚子等不了。”
“你替我跟他解释一声，我走了。”
进了电梯，程希眼神虚空，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了。程希心不在焉抬脚就要迈出去，眼前忽而一暗，进来个人。
“嘿，小希小姐，你怎么来了？”
“大卫？”
“对啊，是我呀。小希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程希连连摇头，终于回过神来，笑道：“成意将东西落家里了，我替他送来。”
“哦~刚刚你脸色不太好，我以为你生病了。那你现在是要回家吗？”
“嗯，回家。”
“我正好出去办点事，需要送你一程吗？”
“成意说你很有绅士风度，看来果然如此。不过不用啦，我自己开了车。”
忽然大卫拊掌大笑一声，道：“看来成意求婚成功了啊，这下终于能开香槟了！”
程希顺着他的目光往手上看去，电梯里的灯光很亮，很白，打在戒指上光芒万丈。想必刚刚杨秘定也是看到这枚戒指才显慌乱，程希暗觉好笑，她哪配真的做他的妻子呢？
“欢迎你常去找成意玩。”程希强笑道。
“叮”，电梯门又开了，大卫抬头确认了一眼，向前一步，拿身子半挡在门边，做出个“请”的动作，笑道：“小希小姐，先走。”
“谢谢。”程希颔首一笑，走出了电梯。
大卫紧随其后跟了出来，“成意回来后总跟我说，他遇见了个漂亮的姑娘，在一座很美的城市里。刚刚，我算是明白他的话了。”
“怎么说？”程希侧头望向大卫，鬓角碎发随着转动，轻浮扫过鼻尖那点痣，又落回到脸上，神情是溪水般清澈的迷惑。
“别这样看着我了，”大卫耸耸肩，潇洒一笑主动移开了目光，“小希小姐长的虽然不算最美，但身上有股味道，是中国女性特有但极其少见的，很迷人。再看几眼，我怕就会心动了。”
程希轻轻笑了起来 ：“大卫你倒真容易心动。”
“也许是吧，”大卫又极其潇洒的耸了耸肩，“但心动就是一瞬间的事，没那么复杂。”
“也许是吧...不过我要说再见了，我肚子好饿，想去吃点东西了。”
不知不觉他们便走到了岔路口，程希指了指她要去的方向，挥手告别。
“再见，小希小姐，下次家里见！”
“好的。”
落了单的程希，漫无目的沿着街道走着，环顾一圈，竟不知去往何处。
她虽然有些介意林舒喜欢魏成意却还成天呆在他身边，但更让她介意的是林舒说的那句话，她与唐婉都能帮他完成心愿。反观她自己呢，好像除了爱，一无是处，可人又不是靠爱活下去的，是靠饭。
正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着，手机响振了起来，都不用看，程希接通电话便说了句，喂，成意？
魏成意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小希，你在哪？我来找你。”
“我在回去的路上了。没关系成意，我知道那是个误会。你不用担心，我在家里等你下班。”
“林舒口不择言惯了，小希你千万别放在心里。”
“真的不会，我离开一是担心撞见她，二是就像我让杨秘转告给你的那样，肚子饿了。”
魏成意听见程希笑了两声才放下心，柔声道：“那一会多吃点，小希难得休假在家里好好休息。我下午会早点回来。”
“好，那晚上见。”
“晚上见，小希。”
挂了电话，程希回过头望了望，不过才千米远，就叫天上那烈日逼出身汗。她叹口气，转头往回走驱车回家了。
被这样一扰，程希压根无心吃饭，抱着杏杏倚在沙发上心神恍惚。
家中一直飘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带着丝悠悠凉意，还夹着股虚无缥缈的苦药味，直抵胸腔，经久不衰。
初次留意到的时候，程希便知道这大抵是某种香料，类似于檀香那种，但香味却不如檀香厚重，而是清灵淡雅，飘逸俊朗，虽不见其烟，但空中游丝幽香却恍若铁线金丝，清晰明了，让人无法忽略。
魏成意说这是奇楠香味，沉香中的一种，他很喜欢，所以常年累月熏着，能凝神。转而又问程希喜欢吗，说若她不喜欢就换一种。程希点头如小鸡啄米，睁大一双眼欢快道：贼喜欢！
这奇楠香不仅能安魏成意的神，也能安她的神。
静坐了没多会，空气中弥漫的香在顷刻间化作一汪柳尖拂面的湖水，无声无息没过程希的身子，清凉舒爽，纷乱冗杂的思绪便被慢慢安抚了下来。
程希幽幽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厨房走去：罢了，无解之事何须多思自扰，余下的日子只需好生陪他即可。
吃罢饭，看了会电视，又逗弄了会杏杏，见外头日光白的晃眼，便拉上纱帘遮了一遮。夏天的午后总是叫人格易乏困，不过刚打了两三个哈欠，一阵困意便猛烈袭来，程希躺倒在沙发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呼吸落在自己脸上，程希不由一惊：不会又是鬼压床吧！鬼压床想醒而醒不来，别提多难受了。当下立即搅乱赶走了梦，挣扎着睁开了眼。
“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魏成意柔风玉竹般的笑容。
怎么才打个盹的功夫，他就回来了？程希疑惑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你下班了？”程希双眼仍有些迷离。
“嗯，跟别人谈完合作就提前回来了。”
“几点了？是不是到晚餐点了？可我饭还没做。”
“才四点，小希。”魏成意被她迷糊样逗笑了，伸手刮了刮她鼻尖道：“你睡迷糊了。”
这会程希彻底清醒了过来，翻身坐了起来，“怎么四点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不想我早点回来吗？”
“倒也不是...”程希暗想，她在他的事业上帮不上啥忙就算了，切莫不可再拖他后腿了，便道：“若你是着急回来跟我解释林舒的事，真的不用。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能吃能睡，别为这样的小事耽误工作了。”
魏成意幽幽盯了她许久，才道：“小希，你还真是位识体明理的贤内助啊...不过问我们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说，就连林舒嚷嚷着要嫁给我你也不介意了，只为我前途着想...”
程希未正面回应，只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柔柔唤了声成意，说道:“这些事真的没那么重要，我们此刻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魏成意覆上她那只手，轻叹口气，回道：“不知怎么竟有些怀念从前那个爱吃酸梅子还爱同我撒气的小希了...你就当我这会在给自己放假吧。”
“好，”程希当做没听见头一句话，双眼笑成月牙儿，道：“你难得放回假，想干嘛？我陪你。”
“像从前那样，陪着你就好。”
“那多没趣，要不出去逛逛？”
“不去。”
魏成意拒绝的干净利落，完全不似平时的他，显出些孩子气。程希终于察觉到他那绷着的情绪，便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你在下电梯时碰见大卫了吗？”
程希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一茬，更加不知所以然了，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他打电话同我讲了，说在电梯里遇见了你...”
“哦...是这么回事，但这也没什么啊？”
“他还说，他终于能理解我了，为什么非你不可...”
“........”
“他说从前他不太认同我的审美，可今天，你低头笑了一下，他忽然就能感受到你那与众不同的美了...”
“...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怎么同你说这些？”
程希心中上下打鼓，暗中哀嚎一声不会吧，看好友为情闹掰的事她真是不想经历第二遍了，于是伸手握住魏成意的双肩，郑重道：“你跟他说，中国有句谚语叫做朋友妻不可欺。”
见她如此庄严肃重，魏成意又不由笑了起来，“大卫倒没有那个心思。他向来是快人快语之人，只是将这件事拿出来同我探讨了一二而已。”
“...那你吃个屁的醋啊！”
程希懒得再理他，起身就要离开，手腕却猛地被抓住了，带了些许属于男人的力度。脑海中的记忆瞬时被唤醒，往事不堪的一幕幕如张密网倾天向她扑来，让她动弹不得，呼吸不畅。程希蓦地回身，眼神冰冷凶狠，透过手腕像猫爪般死死勾住记忆中那人。
魏成意从未见过这样的程希，顺着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再抬眼，她已复笑容。程希不动声色抽走手腕的那一下，更让他确切了些什么，一双眼意味不明的看向了她。
程希被盯地不自在了起来，知道自己失了态，摸摸鼻子干笑掩饰着。正惆怅不知该如何将刚刚那一瞬间的反应搪塞过去时，手机非常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这些日子时收到宋远清的电话，他刻意挑选在程希未下班的时间段打来，只是今天他不知程希休假，也不知魏成意下了个早班，未避躲成功，反倒叫程希尴尬了起来。
其实现在他俩通话也没什么会让人误会的内容了，无非是吃了吗，最近还好吗，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再互相比较一通是广州更热还是四川更热。
这样一想，程希便大大方方当着魏成意的面接通了电话。
“远清？”
这声呼喊落在魏成意耳朵里，温柔的快滴出水来，他一双眼紧紧盯着程希。
“我今天休假...嗯对...这会在休息，刚睡了一觉起来，不打扰，有什么你说吧。”
“哦哦...”程希边回应边连连点头，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是的，我这边也还挺热，压根没法出门，天天都躲在空调房里。”
“什么？！”程希惊叫一声，捂嘴笑道：“这么热吗？那下次见面你岂不是换了个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非洲回来呢。”
不知道那边接着说了些什么，程希贴着电话“啊哦对啊是啊”附和了好几句，接着又说了句“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傍晚没那么热的时候出去走走”，最后道了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小希，你们一直都有联系吗？”魏成意眼神哀怨。
“有，”程希神情坦荡，接着道：“我做不到自己获得幸福后便将他弃之不顾。”
魏成意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好啦，别吃醋啦，醋坛子。忘了我刚刚说的什么了吗？现在我们在一起的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浮云，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
魏成意低垂着脸，片刻才缓缓道：“小希，我做不到不在意，有关你的每件事，我都无法不在意。”
“从前宋远清便喜欢你，我走后的那半年里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压根不敢细问，也不敢在脑海里填充出细节...如今他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后，仍旧爱意不减...你不肯说我愿意，大卫也发现了你的好...我真的做不到。”
吐露完心事，魏成意看起来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显得更加愁苦了起来。
程希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颊上贴去，“成意，你好好感受下，我现在你身边，而不是在任何一个你介意的人身边。”
“小希，我想你抱抱我...”
“好。”
程希无声拥抱着他，心里一场春雪消融润物细无声，片刻，侧头又在魏成意脸上落下一吻。她继续将头枕在他肩上，声音柔柔的，是四月的风来了，“好了，成意，别不开心了。”
魏成意身子几欲都靠在程希身上，双手紧紧回拥着她，头却往下垂去，看着落在她衣服上斑驳错落的光影，声音闷闷的：“小希...我怎么变得这般幼稚小肚鸡肠了呢？”
程希轻笑一声，伸手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我愿意你永远是这副小孩模样。”
最初，他一身血淋肉绽，静躺在床上，无论多疼都闷不吭声，刚毅又充满戒备，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而做回小孩这条路究竟有多漫长呢？他终于走到了。
魏成意抬起头，双手托住程希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小希，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条回家的路。”
泪光朦胧里，有只蝴蝶煽动着翅膀落到了唇上，缠绵萦绕，是春意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