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技术室出来,田跃进头昏脑胀站走廊透气。
研发费用把他搞惨了,财务死盯每笔开销的单据,每次报账,看他的眼神像看贪污犯。他感觉不再是工程师或技术员,充其量是个蹩脚的采购员。买什么、从哪买、什么价位、有没有正规发票等等,霸占他的脑袋,哪里有心思做其他?电脑机箱、电源研发倒是没拉下,已基本完成。他推荐引进的十几个高端人才,能力一点不含糊。问题在于,他自己靠边站了,时间越长,越像是引狼入室。
“个够日的天,呜……”
室外有风,站久了光裸的胳膊泛鸡皮疙瘩。田跃进打个寒颤,吐一声川骂,快步走回宿舍,穿上航空夹克工作服保暖。
堔镇无冬天,秋夏亦不分明。十一月下旬入冬了,室内穿短袖不觉凉。今天午后下了一场雨,室外寒意袭人。
“五全,给我一根烟。”
“仓库禁止抽烟。”
“我在外头抽。”
“我、我没烟,田工,我、我戒烟了。”
田跃进下楼进仓库,伸手向张五全要烟,头一次空手而回。他有点意外,瞪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说:“你戒不戒烟,我问桥生就晓得。”
“我、我上班时间戒,田工。我现在身上真没烟,你想抽自己买。”张五全铁了心抵制抽烟不买烟的恶习。
多年养成的习惯遭破坏,田跃进火大了。他是有尊严的,懒得口头上跟木头橛子较劲。掉头就走,三步并两步走出院子大门。
老子抽你的是烟,是给你脸!
憋着气马上买一条烟,砸到张五全那张丑脸上,让小器的乡下农民见识什么叫大方。
“老板,一条红塔!嗯……”
走出五百米,在小卖部柜台前,田跃进气势汹汹喊一声,掏口袋时候像皮球泄气了。在公司吃、穿、住无忧,偶尔抽根烟管别人要的,他身上从不带钱。
“忘带钱不要紧,我叫孩子跟你去拿。”老板没有取笑。博客公司生意红火,华强北一带的商贩也受益。博客工作服好认,员工一般都受礼遇。
“我来、我来!”
田跃进原想客气一下,身后有人扔钞票上柜台。他回头一看,好像是个熟面孔。叫什么忘记了,打马虎眼说:“怎么是你?”
“嘿嘿,是我、是我。田工、田总,您拿好!”帮交钱的人点头哈腰,将老板递来的一条烟奉上。
田跃进不客气地夹腋下,对老板说:“开张发票。”老板麻利写好发票,他急不可耐抢到手上,然后对帮交钱的人说:“你求错人了,小子,包装盒不归我管了。哈哈……”说完,仰天大笑出门去。像占了天大便宜,直笑出眼泪。
“喂喂,田工、田总,你、你……”帮交钱的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这是个推销员,推销包装盒的。博客公司从港九进的散货,包装上的字样不是英文就是日文或繁体中文。张桥讲究细节,吩咐通通拆掉,另外订购博客公司标志的中文包装盒。于是,推销员接踵上门。田跃进主管生产,初期成品包装的确由他拍板。软、硬件研发展开后嫌麻烦,推托给张亚青。放弃权利的事,只有他做的出来,手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外人如何想的到?以至于,今天有人烧香拜错庙门。
“哎哟……你眼睛瞎了!啊,田工……”
诓到一条烟,田跃进兴冲冲回走,光顾幻想砸烟在张五全脸上的情景,到了仓库附近,与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跌倒,他的眼镜不翼而飞,真是瞎了。眼前仿佛起浓雾,啥也看不清。他慌不迭地撅屁股在地下摸,左一把右一把,两只手好似捞鱼摸虾。夹腋下的香烟掉落不管不顾,眼镜要紧。
“挪,眼镜在这里。”
跌倒的是素红,她抢先捡起眼镜报复。待到身上没那么痛了,看地下的老男人“捞鱼摸虾”看出可怜,这才发声。
“是你,素红!”田跃进听音识人,没接眼镜,“你帮我戴上,我手脏了。哦,戴上之前,用纸巾擦一下眼镜。”
素红跟田跃进学了一个月电脑,有师生之谊,知道这位老师的怪癖,无奈地照办了。国庆节后,她不再做田跃进的助手,调到办公室,归陈书香管。
“几点钟了,这时候发这么多货?乱弹琴!”
眼镜戴上,世界清明。看到仓库外排列十几、二十辆人力车,众多车夫和搬运工挤在一起装货,想靠近仓库门都难。
前后十来分钟工夫,仓库门前大变样,田跃进非常不满。
素红说:“海口分店的货。听说那边搞房地产,又要电脑又要名片,这是临时加货。”
田跃进不置可否,依稀有点印象。十几名高端人才引进,两名成了他的副手,他不必事事兼顾。再过几天月底了,财务催促报账,他受困于发票,眼里只有发票。昨夜梦里打劫一个税所,抢到几本空白发票,大笑而醒。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从人力车中间奔出,来到近前激动说:“你好,田工,你还好吧?我是阳一伟啊,好久没见到你。”热情地伸出右手。
田跃进上下打量,好像没印象,冷淡说:“你也好,我的手脏。”
“没关系,田工。”阳一伟有如饿虎扑食,双手去握那只脏手。
田跃进想躲,收手慢了。待得以松脱,立即取出纸巾,手心手背仔细擦拭,一脸嫌弃。阳一伟这下尴尬了,胀红脸说:“你们忙,我、我接货。”说完,逃也似的钻回人力车中间。
“他是海口分店的经理。”素红介绍说。
田跃进厌恶道:“他有毛病吗?抢着握别人的手。”素红说:“阿香姐讲,好些分店的经理崇拜你。”
“神经病,想出国想疯了。”田跃进大翻白眼。
他想岔了。“洋插队”令人羡慕,“洋插队”归国令人崇拜,确是当下的主流现象。但他受公司新锐崇拜,不是这个原因。
随着博克名声鹊起。公司初期接受日式培训,像牲口一样,被强制学习、强制加班、强制竞争的一批人,尤其脱颖而出,成为经理或骨干的新锐。工作中,越来越发现受益匪浅,少不得感激“该死的老鬼”。加上媒体吹捧,几乎一致认定,博克有今天,归功于他田老鬼。于是乎,一个名校毕业、“洋插队”归国、独闯特区流落工地、蛰伏三年埋头研究、一举成功的科技人才励志故事,在业内口口相传。高工资、高奖金、高福利,一万块装修私人卫浴室成了美谈。公司的新锐不崇拜才怪,谁都有一个“老鬼之梦”。
阳一伟是公司第一批员工,曾饱受日式培训折磨。常驻外地时间长了,回总公司难免有些激动,见谁的都亲切。可田老鬼还是那个“该死的老鬼”,碰一鼻子灰。
田跃进早忘了谁是谁,记得是谁一样拒绝握手。他从不看时事报刊,也不知道自己被捧上天。眼下只关心出库的货怎么没完没了?不耐烦问道:“到底要提多少货?”
素红答说:“四百五十台电脑,六十套mp,车间出货不够,只好动用库存。”
“你在办公室,张亚青安排做这个?”田跃进手指搬运工和人力车堆,语气愤愤。他想的是,堵的这么严实,怎么拿烟砸张五全?他做事历来有始有终,不轻意半途而废。
素红错以为“老师”为自己的工作打抱不平,解释说:“我表哥安排我读书的,我、我不想读,差点被赶回老家。后来,亚青大姐和阿香姐劝他,让我自学,她们指导。”她现在负责协调发货,联络车间、仓库、保安、搬运,乃至汽车或人力车安排。看似管的多,其实是跟随陈书香打杂。公司员工眼里,她的职务是老板表妹,混工资的。
“你应该听你表哥的!”田跃进哪能看不出来,黑脸呵斥,“你现在的文化,只能打杂……对啊……你表哥这个坑爹货有的是发票!”他脑筋急转变,发票打到张桥身上。
听见骂表哥,青红瞪他一眼。扭身要走,却被粗暴地扳转回头。
“听着,你马上去上海宾馆开发票。四千住宿费、三千租车费、三千餐费,记住了?开好回来给我。”田跃进得意洋洋下命令。那个坑爹货,在上海宾馆花钱如水,多嘴老李的车就租了一个多月,不知道漏了多少发票?补个万把块发票,洒洒水啦!
“你!喂,叫的就是你!过来,马上送她去上海宾馆。”
命令完素红,田跃进又招手叫来看热闹的一个司机。他是公司的副总,权力大的很。张桥提升曾健达为副总,他还大吵大闹反对。确定自己排名在曾健达之前,他才消停。
素红不情不愿,想找理由推脱。田跃进压根不再理她,正伸长脖子,像看到什么好事。
原来,张五全好死不死,从仓库出来了,蹲在门外抽烟。
“示威么?个够日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田跃进操起仍躺地下的那条诓到的烟,扬手投掷向张五全。二百斤的壮汉力道不小,可惜准头差了点。
“哎哟!”
一声惨叫起,张五全旁边的阳一伟,肚子结结实实中烟,中弹似地倒地。素红吓一跳,崩出白话:“你做乜嘢呀?(你做什么)”
“张五全,还你的烟!”
田跃进向仓库大叫,叫完拍拍手,走向三十米外的餐厅。大模大样站餐厅外的洗手池洗手,像啥事没发生,毫不理会身上聚焦了数十道目光。
“老田,你也这么早?”
餐厅门口有人打招呼,高端人才之一的向大庆。
田跃进看手表,下午五点半了。不看则已,看了肚子咕咕叫,索性钻进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