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无伦次,试图拼凑起那段混乱的记忆。被佣兵追赶,失足滑下一个陡坡,在一片湿滑的苔藓和乱石中,他确实绊到了一件硬物,就是这把剑。当时他只觉得沉重、碍事,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抓住了一切可能用于自卫的东西,尽管他连怎么正确地把剑拔出来都不会。上面的血迹…他以为是污泥,或者是腐烂的植物汁液,从未细看,更别提联想到…
“捡到的?”莉莉安重复着,语调平直,听不出信或不信。她的手腕稳如磐石,匕首的尖锋没有丝毫颤动,“阿尔斯特王室近卫军的制式佩剑,传承纹章清晰可辨,会随意丢弃在森林边缘,等着一个‘迷路的图书管理员’恰好捡到?”她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迫近,气息带着沉睡百年的微凉,“而你,恰好穿着王室图书馆低级助理的制服——虽然破旧,但形制没错。恰好闯过了连正规军都无法轻易穿越的‘荆棘玫瑰’结界。恰好找到了这座被遗忘的城堡。然后,用一个…”她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毫无意义的接触,解除了连大陆最顶尖的法师都束手无策的沉眠诅咒?”
她的逻辑链条冰冷而清晰,像一把解剖刀,将埃利奥特仓促的辩解剖解得支离破碎,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苍白可笑。每一个“恰好”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信用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徒劳。从她的视角看,这一切的确太过巧合,巧合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拙劣陷阱。
“我…我不知道什么结界,也不知道诅咒…”他无力地嗫嚅着,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一阵酸涩,“我只是在逃命…有三个佣兵在追我,为了钱…我闯进这里纯属意外…”他试图指向窗外,证明自己并非孤身前来,但莉莉安的眼神让他僵住了动作。
“佣兵?”她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锐利地一闪,“是你的同伙,还是灭口的工具?”
“不!他们是来杀我的!”埃利奥特几乎要崩溃了。
莉莉安不再理会他的辩白,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把佩剑上,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辨认剑鞘上那古老纹样的细节。“这把剑…属于我的侍卫队长,加雷斯。”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渗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冰冷审视的情绪,像是被尘埃覆盖的裂痕,“他绝不会让它轻易离身。”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埃利奥特猛地打了个寒颤。侍卫队长的佩剑,染着血,出现在一个“迷路的图书管理员”身上。而本该持剑的人,不知所踪。
莉莉安没有再问。她维持着用匕首胁迫埃利奥特的姿势,缓慢而谨慎地,用空着的左手,一点点靠近他腰间的剑鞘。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仿佛在拆除一个危险的机关。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和沾血的皮革时,埃利奥特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瞬间紧绷。
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剑带,整个过程,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埃利奥特的脸,防备着他任何可能的异动。直到将佩剑彻底从他身上移除,握在自己手中,她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抵在他喉咙上的匕首并未移开。
她将佩剑拿到眼前,仔细查看剑柄底端,那里通常刻有持有者的铭牌或印记。她的指尖抚过某个地方,动作微微一顿。埃利奥特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度。
“最后一次机会,‘管理员’。”莉莉安抬起眼,眸中寒意更盛,“谁派你来的?外面的世界,现在是谁坐在阿尔斯特的王座上?我的父亲,罗德里克国王,他…还活着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利箭,射向埃利奥特,也射向那段被百年沉睡掩埋的历史。埃利奥特茫然地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罗德里克国王?那是在历史书里才存在的名字,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君主了。
“罗德里克…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着他在档案库里看过的记载,“他…他在一百零三年前,就因为…因为莉莉安公主的意外长眠,悲伤过度,随后…病逝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莉莉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一直稳如磐石的手臂,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颤抖,匕首的锋刃在埃利奥特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她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一百零三年?”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嘶哑,“你说…一百零三年?”
埃利奥特惊恐地看着她眼中那坚固的冰层在迅速崩解,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汹涌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不是一个冰冷的历史年份,而是砸碎她整个世界的一记重击。
就在这时,楼下庭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几声粗野的呼喝,以及金属敲击荆棘屏障的沉闷声响。
追兵,到了。
·
庭院外传来的喧嚣,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房间内凝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对峙。
那声音模糊地穿透了厚重的石墙与缠绕的荆棘,听不真切具体词句,但那粗嘎的语调、武器砍伐植物的钝响,以及间或响起的、属于人类男性的叫骂,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埃利奥特并未完全撒谎。确实有人追到了这里,而且听起来,绝非带着善意前来觐见苏醒公主的友好使者。
莉莉安眼中的震荡与破碎感,在这外来的威胁刺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敛、凝固,重新冻结成更加坚硬的警惕。她几乎是立刻将个人的震惊与悲痛强行压下,那速度快得让埃利奥特心惊。百年时光带来的冲击,与眼前迫在眉睫的危险相比,似乎被她在瞬间做出了权衡。
抵在埃利奥特喉间的匕首力道稍松,但并未完全撤离。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刀,在他因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迅速刮过一遍,评估着,判断着。他眼中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不似作伪,那是一种小人物面对超出掌控的暴力时最直接的反应。
“他们…他们真的追来了!”埃利奥特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切,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你看!我没骗你!他们是为了钱,我在酒馆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密谋,他们就要杀我灭口…”
莉莉安没有回应他的喋喋不休。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越蹙越紧。砍伐声变得密集起来,似乎来者不止一人,而且颇有耐心,正在试图强行开辟一条通路。
“三个人?”她突然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
埃利奥特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三个!一个脸上有疤的大个子,一个用短弓的瘦子,还有一个…像是头领,很少说话,眼神很冷…”
莉莉安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计算光芒。三个佣兵,能追踪到这里,并且有能力对付那些蕴含微弱魔力的荆棘…不是普通的杂鱼。她现在的状态…刚从长达百年的沉眠中苏醒,身体僵硬虚弱,手边除了这柄匕首和刚刚缴获的、未必顺手的长剑,别无长物。而这个自称图书管理员的男人…暂且存疑,但至少,他看起来不具备直接的威胁,而且,他似乎能穿过荆棘结界,这一点本身就非同寻常。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匕首终于离开了埃利奥特的喉咙。那冰冷的压力骤然消失,让他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莉莉安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刚睡醒的弱质女流。
“不想死就跟我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久居上位的命令口吻,“如果你撒谎…”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她不再看窗外,而是迅速扫视着这个她沉睡百年的房间。目光掠过积尘的家具,褪色的挂毯,最后定格在卧榻后方的一面墙壁上。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描绘着狩猎的场景,色彩已然黯淡。
她拉着埃利奥特,快步走到织锦前,用佩剑的剑鞘尖端在墙壁的某个不起眼的雕花处用力一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后,一块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的石板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和石屑的冰冷空气从洞内涌出。
“进去。”莉莉安命令道,将埃利奥特率先推了进去。
埃利奥特跌跌撞撞地闯入黑暗,脚下是向下延伸的粗糙石阶,冰冷透过他破烂的鞋底传来。他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身后,莉莉安也敏捷地闪身而入,随即在内部某个机括上一按,石板再次无声地滑回原位,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