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啊……”奶奶的声音更低了,像黄昏时分的风,拂过老树的叶子,“后来,世道就乱了。鬼子来了。”
“鬼子”这两个字,从奶奶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与我隔着一个时代的血腥气。
“那会儿,你爷爷也才十六七岁,半大小子。家里待不住了,要跑反,要逃难。山里,沟里,哪儿偏僻往哪儿钻。什么都顾不上带,就身上一身衣裳,脚下一双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双虎头鞋上。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还穿得下这婴儿的鞋?
奶奶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是这双了。他那会儿,脚上的鞋早就磨得没底了。可是……”
她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看向了极远的地方。
“他把他这辈子穿过的第一双鞋,就是这双虎头鞋,一直带在身边。用块破布包着,塞在怀里。逃难的时候,什么都丢了,就这个,他没丢。”
“为啥?”我追问,心里隐隐觉得,这不合常理的执拗背后,一定有什么。
“他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念想。”奶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慨,“他娘死得早,他没多大就没了娘。就留下这么点东西。穿着这鞋学会走路,穿着这鞋满村子跑。他说,摸着这鞋,就像摸着他娘的手,心里头,就踏实点儿,就不那么怕了。”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我看着奶奶手上那双破旧的小鞋,它忽然不再是刚才那副丑陋、破败的模样了。那厚厚的鞋底,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仿佛都浸透了一个早逝母亲全部的爱与牵挂,和一个少年在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年月里,所能紧紧抓住的、唯一的温暖和依恋。
“那年冬天,冷得邪性,”奶奶继续说着,语调平缓,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河沟子都冻得梆硬。他们一伙人,躲鬼子的搜山,在山洞里猫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你爷爷年纪小,脚冻得没了知觉。后来鬼子走了,他们摸黑下山,他摔了一跤,脚上的破鞋彻底张嘴了,脚底板叫冰碴子划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淌。”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鞋底边缘那处深色的磨损和那点暗褐色的印记。
“就是用这个,”她说,“他用这双虎头鞋,死死地缠住了脚上的伤口。布厚,能止血。他说,那时候,疼得钻心,浑身哆嗦,可把这鞋捂在胸口,闻着那上面……那上面好像还有他娘身上的味儿,就那么硬挺着,撑到了有人烟的村子,捡回了一条命。”
我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个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山路,一个脚上鲜血淋漓的少年,咬着牙,用母亲留给他的、象征平安长大的虎头鞋,去堵住那求生的伤口。血浸透了鞋底,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不再仅仅是一双鞋,那是护身符,是信念,是活下去的微光。
奶奶的故事,在这里停顿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块心头压了太久的石头。她开始把那双虎头鞋重新用蓝花布包起来,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包裹一段血肉模糊、却又铮铮作响的历史。
我怔怔地看着,心里翻江倒海。原来,这双其貌不扬的小鞋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惨烈和坚韧。它见证过离乱,承载过死亡,也护佑过一条年轻的生命。
“那……这鞋,后来怎么到了您手里呢?”我忍不住又问。爷爷和奶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在那个年代,算是普通的包办婚姻。我一直以为是如此。
奶奶已经把布包好了,但她没有立刻放回立柜。她双手捧着那个小包裹,贴在胸前,就像当年那个少年把它捂在胸口一样。她抬起眼,看着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形成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少女般羞涩的弧度。那是我从未在奶奶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跟你爷爷啊,”她轻声说,语调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味道,“不是你们现在小年轻想的那么回事。”
“我们那会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前,就隔着人堆,远远瞟过那么一眼,就知道个高矮胖瘦,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
“嫁过来那天,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怕啊。不知道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究竟是个啥脾性。拜了堂,进了这黑黢黢的屋子,就坐在那炕沿上,头顶着红盖头,一动不敢动。”
“后来,他进来了。脚步声沉得很。我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就听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话,也不来掀盖头。我就更怕了,手心里全是冷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我跟前,站住了。我还是不敢喘气。然后……他就把这个,”她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声音更柔了,“塞到了我手里。”
奶奶模仿着当时的样子,把布包轻轻放在我手上,那动作,带着一种穿越了六十年的小心翼翼。
“我摸着那布包,硬硬的,方方的,也不知道是个啥。他在旁边闷声闷气地说:‘我……我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个,你帮我收着。’”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就把盖头掀开一角,低头看。打开那层布,就看到这双小鞋,又旧又破,丑得很。”奶奶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两朵花。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这人是不是傻?哪有新婚夜,不给新娘子金银细软,给个破小孩鞋子的?”
“可我还是把它收起来了。就放在那个柜子里。”她指了指那个老立柜,“后来,日子久了,偶尔收拾东西看见它,就会想起来他给我的那个晚上。再后来,经历了些事,慢慢地,我才咂摸出点味儿来。”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像是在凝视着岁月长河里的某个瞬间。
“他把他觉得最宝贝、最要紧的东西给了我了啊。”
“这双鞋,陪着他学会走路,陪着他熬过战乱,陪着他从个光屁股娃娃长成个大小伙子。这上头,有他早死的娘的手泽,有他逃难时的命,有他全部的少年时光和他……他说不出口的那些念想。”
“他把他的命根子,把他这个人,整个儿地,都交到我手里了。”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你们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把‘爱’啊‘情’啊挂在嘴边上。我们那会儿,不说这些。你爷爷那个人,一辈子嘴笨,脾气倔,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一辈子也没跟我说过一句暖和话。累了,乏了,受委屈了,他就蹲在院门槛上,抽一袋旱烟,对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可我知道,他心里有。他心里有这个家,有我。”
“那些年,挣工分,他永远捡最重的活干,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可家里自留地里的重活,他从没让我沾过手。三年困难时期,有点吃的,他紧着我和孩子,自己饿得浮肿,啃树皮,也不吭一声。后来,我生你爹,坐月子,他一个大老爷们,笨手笨脚地给我煮红糖水,鸡蛋舍不得吃,都埋在我碗底下……”
奶奶絮絮地说着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往事,没有一件惊天动地,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汇聚成海。
“这双鞋,”她最后,用总结般的语气,轻轻拍着那个布包,“就是他的‘话’。所有他说不出来的,都在这里头了。踏实,稳当,护着你,陪着你走,再难的路,也咬着牙走下去。这就是你爷爷。”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郑重地将那个蓝花布包,重新放回了老立柜的深处,锁好。
柜门合上的那一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我却久久无法回神。堂屋里依旧昏暗,安静,可我感觉自己刚刚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那双丑陋、破旧的虎头鞋,在我心里彻底变了模样。它不再是简单的物件,它是活生生的,有温度,有呼吸,承载着一段我从未了解,却与我血脉相连的沉重而温情的过往。
我看着奶奶,她正慢慢地走回门口的小马扎,重新拿起那根针,对着光,眯着眼,试图把线穿过那个小小的针孔。她的侧影在午后的光晕里,安详,宁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穿越了所有苦难和岁月后的从容。
我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原因。在城市里打拼的疲惫,人际关系的复杂,对未来的迷茫和焦虑,那些让我夜不能寐的烦恼,此刻,在这间昏暗的堂屋里,在这双虎头鞋和奶奶平静的叙述面前,忽然变得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
爷爷穿着这双鞋学会走路,裹着它踏过冰碴逃亡,奶奶守着它,度过一个个沉默却坚实的日子。他们经历过战乱、饥荒、动荡,他们用一双婴儿的虎头鞋,走出了各自漫长而坚韧的一生,也裹住了他们之间,那笨拙、粗糙,却足以抵挡一切风雨的深情。
而我呢?我那点所谓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院子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丝瓜架的藤蔓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母鸡们在角落里悠闲地啄食。
一切都和昨天,和前天一模样。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站起身,走到奶奶身边,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那根针和线。
“奶,”我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帮您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