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前去鹿城！”小夭看着身形不稳的玱玹，冷冷地，不容置疑说道。
玱玹呆了一下，忍住创痛，连忙抬手招来了云辇。小夭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向着云辇而去，与玱玹擦肩而过的时候，玱玹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熟悉的神情。
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是在他母亲的脸上，那天，她用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胸膛。
当这种神情再次出现在玱玹面前时，他的心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紧攫着。遂咬紧牙关折断身上的长箭，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也登上了云辇。他必须要看紧她，他绝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王上！”早已吓呆的侍从们看着他带着身上的箭登上了云辇，都急忙跟了上来。
“你们，都给我退下。”玱玹双手紧紧抓着云辇，负痛地喝斥道，侍从们不知所措地退了下去，眼见云辇腾空而起，一个机灵点的赶紧道：“快去通知赤水大人！”
扎进身体的断箭，让玱玹稍稍一动就剧痛不已，他冷吸了一口气，兀自捏紧手指。
云辇越飞越高，地上的一切都渐渐变成了些微小的黑点。白色的云如浮浪掠过云辇两边，高处的风撩拂着小夭一头零乱的白发，纷纷扬扬，就如一场翻飞的大雪。她就那么空无地站于云辇之前，清冷又疏离。玱玹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究竟在想着什么。
鹿城的消息被他瞒得滴水不漏。为了不让小夭生疑，玱玹甚至让大军原地驻扎，连轩辕禹阳也就地关押没有遣送回轵邑城。身为王后的阿念都懵然不知，玱玹不知小夭从何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忽就想到身在鹿城的周永贵，虽不确定，但玱玹隐隐觉得这事跟贵妃脱不了干系。
但他还是不信这个女人有如此大的胆子。他才刚刚警告过她，她就敢做更狠厉的事情？
不过，玱玹也领教了贵妃的狠厉与胆大。她一个后宫女人，确实敢做那王侯将相都不敢做的事！纵看整个大荒，也就她，敢让他去背杀璟这样的黑锅，而且这个锅他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玱玹明白，即便周永贵招供，可只要贵妃抵死不认，谁会信一个深宫妇人，会无缘无故，费尽心机去诛杀一个跟她毫无怨仇的讨伐大将军呢？她，没有仼何杀璟的理由，璟的死，似乎也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她还应该是这大荒最不想璟死的人。
可不论是他亦或是宣贵妃干了这件事，都将是无法启齿的天家丑闻，涉及到了整个王族的尊严与体面，更涉及到所有和璟一样，为西炎王权抛洒热血的将士之心。
玱玹没法再让璟活过来证明这一切。获悉鹿城之事后，他第一时间就让北衣亲去了坤山，花了十数日，搜遍了谷底每一个角落，除了在一个山腰突起的岩石上发现了璟的大氅与一滩血迹，便再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璟印迹。
山中野兽众多，玱玹想，兴许，在他们未去之时，璟的尸骸便早已被那些觅食的恶兽拖了去。
而玱玹，只能秘密处决周永贵，璟也只能最终死于轩辕禹阳掩埋的火雷，让轩辕禹阳来背这黑锅更为体面并合乎情理。至于别人会怎么联想，暗地里将黑锅给谁，只要不翻到明面上来，都无所谓。
玱玹苦笑了一下，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撩开衣袍边角，将里边柔软的锦绸里衫撕成几根宽宽的长条，咬在嘴里。
玱玹一个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解开龙袍，两支断箭触目惊心地深扎在他身体里，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抓紧了一支箭柄，横下心，便拔了出来。
玱玹闷哼一声，痛得额头青筋鼓突，用手紧紧捂住喷涌而出的血。缓了半天，他将一根布条用后背压靠在云辇后壁，一端从肩头绕过，一端再从腋下拉了出来，紧紧压缠捆绑住伤口。
玱玹抬头看了看小夭，心中的痛更甚过了伤口的痛。他面前站着全大荒最好的医师，可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他面前巧笑嫣然，依偎取暖的小夭了。曾经吊儿郎当，古灵精怪的身影，已冷漠得没有一丝热力，小夭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她似乎已走出他的世界之外，对一切都毫不在乎。
玱玹垂下眸子，又起身咬紧牙，拔出了第二支断箭，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战栗不已，血汩汩地从他紧捂的手指间流了出来，顺着龙袍淌到云辇之下。
他嘴角哆嗦了一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地给自己裹扎了伤口。
这一路上，小夭没有跟玱玹说一句话，也从未看过他一眼。只沉默地，无声无息地站在云辇之前。
失血让玱玹全身冰冷，意识偶尔也有些模糊，但他强撑着不敢让自己昏厥过去，甚至不敢多闭一下眼睛，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小夭就独自离开了，他，绝不给她任何机会，他一定要看紧了她。
几日后，云辇停在坤山的山谷之中。
山谷中许是经年未有人往，杂树丛生，光色幽暗，遍布着大大小小从山上滚落的岩石，这些岩石凌叠着堆满了干涸的河床，大的有一人多高。
小夭的身影没入光色幽冥，乱石堆叠的山谷中，像一只白色的寒鸟在巨石与杂树中穿行着。
“璟！”她踩着谷底湿滑幽绿的苔藓，向深谷处呼喊，整个谷底便啌啌地响着她的回音。她呼喊璟的声音里没有悲切，就像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隔着篱笆墙在呼喊着院中的璟。
这让玱玹很是心惊。从他见到小夭时，她就一滴眼泪也没掉过。除了那头白得刺眼的头发，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可这，反倒让玱玹害怕得要死。
被血浸透的衣袍湿坠而沉重，在灰白的石头上拂扫而过时，便留下深深浅浅的血渍。失血已让玱玹意识有些迷糊，一身冷如僵铁，他只有不停地甩动着头，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趔趔趄趄地跟在小夭身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小夭走遍了谷底，玱玹便歪歪扭扭地跟了一路。
走到那块被炸药炸缺的山壑之下，小夭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到谷底那些痕迹新鲜，刚刚滚落的岩石之上，慢慢抬起了眼睛。
透过云雾与树，头顶的天空与崖壁都泛着一层黝亮的光色，隐隐约约可见那万仞山崖处，有一块断裂的缺口。
小夭踩着山石仰起了头，一头白发柔软地垂坠于身后。她似乎在那山石云雾中看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一双漂亮的眼睛慢慢露出温柔恬美之色。
她轻轻地，对着空无之上伸出了手，温柔地唤了一声：“璟！”仿佛璟正从那断裂的山崖，一点一点掠过云雾与树扑向她的怀抱。
她的手指苍白，却满怀渴望地张开着，就如她在古戎道炙亮的林光中伸出双手，等着璟向她奔来，她几乎能看见他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泛起了亮泽。
“璟！”小夭眸子里露出一抹虚空迷离的笑意，那只伸出的手指动了动，突然迅捷地拔下头上的桃木梅花簪，毫不犹豫地向自己脖颈扎了下去。
一旁的玱玹将身体沉重地倚靠在岩石上，正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小夭。见状本能地抬手发力，一掌击向了她手中的发簪，待发簪刚刚刺进脖颈的一刹那，被灵力击飞而落。
玱玹冲了上去，一掌击向小夭后脖，她便软软地跌倒于地，昏了过去。
看着她脖颈伤口处渗出的一缕鲜血，玱玹飞快地跌跪于地伸手紧紧地捂住，害怕地浑身颤抖：“小夭！小夭！”
他失声而哭，这一生，第一次如此失态，毫无体面地嚎啕大哭：“小夭，你不要这样，哥哥错了！哥哥错了！”
“哥哥愿意用命去换你的璟回来，只要你好好的，哥哥什么都可以放下。求求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小夭！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只留哥哥一人。你走了，哥哥也活不成。”
他喘着，喉中发气滞之音，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脸色青白如纸，忽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伸手点了小夭的迷穴。便一头栽倒于地。
...
玱玹迷迷糊糊间，听到一个人在哭泣，待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是阿念坐在榻边拭目垂泪。赤水苍亘正面色肃然地候在一旁。
见他醒来，两人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赤水苍亘心有余悸地说：“王上，还好微臣赶到的及时，不然... ”
他复又叹了一声道：“王上身系国家社稷与万民福坻，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冒然行事。你流了很多血，差一点就血亏而竭。 ”
见他醒来，阿念已止住了哭泣，似乎想说什么，瞟了一眼赤水苍亘又欲言又止，只恼恨地瞪了一眼玱玹。
忽似想到什么，玱玹翻身欲起，胸前的伤疼得他呲牙咧嘴，倒吸了一口气:“小夭怎么样了？”他急急地问道。
赤水苍亘看了阿念一眼，阿念黑着脸道:“还能怎么样，只能在她自己的章莪宫躺着呗，谁敢去解她身上的迷穴！”说着，眼圈兀自红了。
“本王躺了有几天了？”玱玹松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自然。
“王上已昏睡了三日，御医说王上是失血过多导致的血亏虚脱。”赤水苍亘道。
玱玹点了点头，见阿念似乎憋着什么话想对他说，便对赤水苍亘道：“本王这次有劳大人，你，就此退下吧。”
等赤水苍亘走远，阿念摒退了身边其它的宫婢，只留了海棠后，双目怒瞪，冲着玱玹怒道：“你，为什么要指使周永贵去害璟！”
她气得身子直颤，道：“王上做事非要逼得大家都无路可走吗？”
“两百年了，姐姐与璟因为你东躲西藏，却从未对你多说过什么，他俩已容忍你至此！你还要怎地？”
“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被你平白无故在镜渊关了五年，出来多一句报怨都没有，一心一意为你平了叛乱，你为何还要杀他？你真的非要姐姐死才甘心吗？”
玱玹默然地看着锦被上深深浅浅的皱褶，抬眸看向阿念，心知她平素最不喜过问朝堂之事，此番连声诘问甚是反常，便道:“你因何就认定是我派了周永贵去害璟呢？ ”
阿念鼻子冷哼道:“我就知道你轻易不肯认的，我跟姐姐在花园里亲耳听那两个贱婢把什么都说了！”
“所以小夭才会因此变成那样？”玱玹眼中闪出凌厉的寒光，看得阿念愣了一下，复仰着头结巴巴的说：“是呀！任谁听到那样的消息会不崩溃！她最在意的哥哥。竟让人去杀了她最爱的夫君！姐姐要杀你也是应该的！”
看见玱玹脸上滑落的黑线，阿念又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明明当时炽与蓐收都递了折子，你为何不允，单单要让那个又蠢又笨的周永贵去鹿城？”
“那两个贱婢都说了什么？”玱玹阴沉了脸。
“那种话，我不想再说一遍，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 ！”阿念气鼓鼓地站起身来，冷眉冷眼地说：“我不敢再叫那两个蹄子到处乱嚼舌头，当时就关了起来，交给了北衣。后面的事，就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阿念站起身来，欲走而又未走，想起小夭又忍不住红着眼圈顿足道：“你能看住姐姐这一回，难道还能看住她一辈子？你说说以后怎么办吧！难不成让她一直那么躺着！”她狠狠地剜了玱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离开，带着海棠回了坤和宫。
玱玹忍着痛翻身起床，招来了北衣：“那两个贱婢在哪？”
“卑职将她们关在清宁殿的刑屋里，那两个贱婢嘴紧得很，这几日用了很多刑罚，怎么都不肯说出是从何处得知了涂山将军遇害的消息？那个叫双儿的，只一口咬定在御花园听见贵妃在与周大人说话。”
玱玹的脸黑了下去，果然少不了贵妃的那份！沉声道：“贵妃与周大人都说了什么？”
北衣瞥了一眼玱玹，低头禀道：“那个叫双儿的说她没有听清楚贵妃具体说了什么，似乎在叫周大人不要做什么事，而周大人却说王命难违。”
怪不得小夭要杀他！玱玹扶额，这个撺掇的人不但要让小夭知晓璟殒亡的消息，还要顺带给他扣一个结结实实的黑锅。如此胆大妄为，让他也不得不叹服！这宫中居然还有比他更疯狂的人 ！
“听王后讲，这两个贱婢在花园里说，是有人在坤山的半山埋了炸药，涂山将军的眼珠子都炸飞了... ”
玱玹听得青筋暴跳，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活着，简直就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