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福面如死灰，如遭雷击，喃喃道：“为什么？”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惊问道：“莫非娘娘与大哥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宣贵妃冷笑了一下：“你若要小命，就舍了这里的富贵，赶紧离开。若还能念着血脉亲情，就将大哥的孩子一起带走吧。”
“大哥那些乱七八糟的妾，该舍下的就舍，没有男人的女子迟早也是留不住的。你的女人也是，带不走的就都舍了吧！妹妹只能言尽于此。”
宣贵妃说完，没有再理会他二哥，神情冷漠地从呆若木鸡的周永福面前走过，她走得无声无息，就如同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渐渐消失在影影绰绰的花丛之中。
周永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府中，一夜未眠。看她妹妹的样子似做了什么癫狂的事情，要祸及于他。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从前那个只是有点骄狂的宣贵妃了，她让他觉着害怕。
舍下这泼天的富贵与荣华，周永福心有不甘，可若是不舍，或许跟他大哥一样，没准哪天小命就没了，他大哥的死蹊跷的很，病亡？那怎么可能。整个西炎王廷敢杀他大哥的便只一人，一想到这里，周永福的后背就冷飕飕的。
天亮以后，周永福终于狠下心来，打包了金银细软，带着妻儿悄悄离开了轵邑城。
在紫金顶的宣华宫，宣贵妃正在花园里漫步着，手里握着一大把刚刚剪下来的花束，这些春日的花朵，朵朵都开得娇艳欲滴，鲜嫩可爱。
她将握不住的花束交给了身边的宫婢，又继续剪摘着。待走到那盆五彩灵燕旁，她停了下来，眸子瞅着那几根细长如蒲苇的花枝在暖洋洋的醺风中摇晃着，枝顶的花头开得比往年还好，斑斓透光的尖尖瓣翅微张着，就如几只剪羽灵燕在风中飞动悠晃，煞是好看。
宣贵妃的瞳孔紧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中的剪子，咔嚓一声拦枝便剪了下去。
她身边的宫婢心痛地‘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这盆五彩灵燕以前可是她们主子心尖尖上的宝贝。只因一年只在春季开这一次花，所以贵妃金贵得不得了。每次从开花直到花谢，都有宫婢精心养护着。曾经有个宫婢因为不小心碰断了一枝灵花，挨板子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这些年她们都拿这盆花当祖宗侍弄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主子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然那么一剪子就剪了下去，仿佛那只是寻常可见的花朵。
“娘娘...”冬儿这时正领着两个宫婢走了进来，冲宣贵妃叫了一声。那两个瘦瘦小小的宫婢低着头瞅了瞅贵妃，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宣贵妃将手中的五彩灵燕和着别的花递给了身旁的宫婢，淡淡道:“拿去我寝宫插上。”
便接过另一个宫婢递上的手绢，擦了擦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旁边的宫婢闻声连忙躬身而退。
园子里又空静下来，那两个宫婢抬眸瞅着宣贵妃慢慢走到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冷厉的眼睛睨瞥了她们一眼，只一眼，那眼神就让她俩心中紧缩了一下。
眼前这女人的眼睛跟她们主子长得一模一样，可瞧着却让人害怕。
“娘娘，这两个都是章莪宫负责洒扫的婢子。”冬儿道。
宣贵妃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勾，笑道:“你们哪个叫梅儿，哪个叫双儿？”
两个宫婢面面相觑。
冬儿大声的斥喝道：“娘娘问你们的话，还不快答！”
“我是梅儿。”
“我是双儿。”两人连忙答道。
宣贵妃瞥了一旁的梅儿道:“听说你父母只是荒丘上的鼠妖，母亲眼瞎，父亲重疾缠身，全指望你在宫中的俸禄勉强维持？”梅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宣贵妃没有看她，又扭头对双儿道:“而你父母早逝，家中仅剩一个年幼弟弟，每月也靠着你的俸禄养在一个势利的亲戚家里。”
双儿颤声道：“娘娘为何要打听奴婢的这些家事。”
宣贵妃看着双儿笑了：“你很聪明，只要你们为本妃办好一件事，本妃便会赏足够诊治与养育你们家人的银子，以后他们便不用再忍受病痛折磨，也不用看亲戚的脸色而活。”
梅儿双儿呆了呆，犹犹豫豫地问道：“娘娘要我等做什么事情？”
“你们上得前来。”宣贵妃笑眯眯地说道。
两个宫婢有些拿不定主意，互相对望了一眼，还是上得前去。
宣贵妃在她们耳旁低语了一番，话音刚落，两个宫婢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跌跪于地，吓得脸色都变了：“娘娘，娘娘，你就放过奴婢吧！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借奴婢们十个胆也不敢如此呀！”
宣贵妃的眼神变得冷峻起来，那双漂亮的杏眼，直直如刀地睨瞥着面前两个捣蒜般，磕头不已的婢女，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本妃既已经告诉你们，你们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你们的家人本妃已经将他们安置到一个稳妥之地，若想他们好好活着，最好就乖乖听话 。”
梅儿与双儿瘫软于地，泪流满面，噎不能语。
宣贵妃有些怜悯地看了她们一眼，道：“你们若想活，他们便不能活。这件事迟早会事发，只要你们什么都不说，本妃承诺让双儿弟弟健康长大并娶妻生子。也会养梅儿双亲直至天年。可倘若你们的嘴巴闭不紧，本妃定会使百蚁噬咬，毒虫穿心，让他们不得好死！”
双儿心知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有更改转换的余地，也不再哭泣，只漠然失神地向道：“倘若奴婢愿做，娘娘是否真能践今日之诺。”
宣贵妃嘴角一勾，笑了起来：“那点承诺之事并无难度，对本妃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何虑之有？”
“好，双儿愿做。”
“梅儿，梅儿也愿做。”梅儿还在哭泣，眼泪流个不停。
...
这些日子，小夭去回春堂的次数变得多了些，除了继续指点玟十七，偶尔人多的时候也会帮忙问诊。
她已经第三次差青玉去打探鹿城的消息，青玉每次回来总说，璟现在正率大军围困着坤山，似乎坤山地势比较险峻，易守难攻，所以双方人马一直都在相峙。
小夭听着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又觉着仗已经打到了坤山脚下，拿下轩辕禹阳应该为时不远，这么一想，又心情大好。
小夭从不愿意踏足紫金顶后宫，阿念便只能时不时带着婢女来章莪宫陪小夭。有时候遇着她去了回春堂，便只能扫兴而归。
这日她刚刚踏进章莪宫的殿门，殿中宫婢便奏禀道：“王后娘娘，王姬一早下山去了回春堂，还未回来。”
阿念生气地跺了跺脚，又害她白跑了一趟，这个回春堂的玟小六，真是一刻也不闲着！
既然宫中无人，她也没有兴趣再进去，带着宫婢悻悻地一路返回。
好在这春日的御花园，到处花木簇拥，鸟声婉转，连树木落在石阶上的影子也特别的好看。阿念一边走一边观赏着宜人的风景，倒不觉得无趣。
刚走到一半，远远的，便看见小夭正带着青玉顺着林荫小道慢步而来。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腰间系着一条米色的罗带，罗带上系结着个挂着流苏的蓝色香囊。乌黑如漆的头发在林中的光色中亮亮闪闪，柔柔地绾束在脑后。风拂过简洁翻飞的裙摆，给人一种纤尘不染，飘然于世外之感。
阿念笑了起来，连忙迎了上去，刚走到一处石阶旁，便听见阶下的幽篁中，似有两个宫婢在小声地说着话。
一个在说：“你没听说吗，涂山大将军死得真惨，在半山腰被火药炸得连眼珠子都飞了出来，山下都没有找到一块完整的尸骨。听说是有人特意在半山埋了火药。”
另一个惊惧地说：“怪不得那天我在御花园听见贵妃在劝周大人别做什么事，可周大人一个劲的说什么王命不可违。”
“难道是王上...”
另一个连忙说：“快别说了，太可怕了！王上已封锁了一切消息，被人听见要掉脑袋的 ！”
阿念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大声斥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幽篁中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奴婢惊慌失措地从竹林中窜了出来，阿念对身后的宫婢冷声道：“还不将这两个贱婢给我拿下 ！”
阿念心慌意乱地望向小夭，刚才这两人的话，她显然也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正从她的身上抽离，她脸上的光芒正慢慢地，带着一种让阿念无比恐惧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消逝掉。
“姐姐！”阿念张了张嘴，伸手想要去拉小夭，小夭却沉沉地从她身边走过，仿佛正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快，快去禀告王上！”阿念急急地对身旁的宫婢道。连忙跟上小夭。
小夭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仿佛每登一步都用尽了全力。
阿念惊骇地发现，小夭那乌黑的头发正随着她沉默的脚步一层一层地变白，仿佛天上正拂拂扬扬地落着一场大雪。
阿念心惊肉跳，惊骇得连身子都站立不稳，宫婢连忙扶住了她。
“姐姐！”她冲着那背影无助地叫了一声，小夭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无声地向前走着，那头黑亮的头发竟慢慢地，变得成了与她衣裙一样的皑白。
上垣宫的御书房，玱玹正坐在案前翻读文书，只见平日阿念身边的宫婢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见玱玹便跪伏于地，结结巴巴地说道：“王上，王上...”
玱玹心中一慌，以为是阿念出了什么事，放下手中的文书厉声道：“说，怎么了！”
“王后，王后让陛下立刻，赶快去章莪宫一趟！”那宫婢惊慌失措地奏禀道。
玱玹目光落到那宫婢仓惶的脸上，心中咯噔一下，仿佛预感到什么，手中的笔啪地滑落于地，起身便向外边跑去。
血涌上他的头顶，让他的耳朵嗡嗡的，周边走动的人影与山石林木仿佛都沉入了水底，变得隐隐约约，毫不真实。
他在山路上大步飞跑着，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与血液流动的声音。
在章莪宫的山门下，阿念被宫婢扶着，一脸苍白的转身看着他，见他走近，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回头看了看章莪宫的殿门。
待阿念又看向章莪宫时，脸色大变，凄厉地喊道：“不！姐姐，不要！”
玱玹顺着长长的石阶望向章莪宫，只见小夭正站在高大的宫门之前，一袭白衣满头白发拂肩，正手拉长弓，引箭端端地对着他。
玱玹凄然地笑了一下，转身吩咐北衣：“这是本王与王姬之事，你照顾好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近前，也不许动手。”
“不行，哥哥！”阿念冲了上来，却被北衣拦住了。
玱玹回转身，慢慢向石阶走去，他的眼睛看着小夭那头白发，微微泛红，竟有了些许泪光。究竟是怎样的痛，才会令她如此！
那个温婉闲淡的小夭已经不见了，在那拉满的弓箭后，是一张冷漠而凌厉的脸，一如风化尖利的石头，没有一丝温度。
“是你派周永贵去的鹿城？”小夭生冷的问道。
玱玹停住脚步，垂手站在石阶之上，惨淡地笑了笑：“是本王派他去的。”
“璟，已经不在了吗？”她目如荆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在了。”玱玹脸色惨白，乌黑的眸子静静地望向小夭，嘴角浮出一抹凄然。
“你，真该死！”小夭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一句，拉弓的手一松，那箭矢端端地朝着玱玹飞射而去，瞬间扎向了他的身体，随着扑哧穿透的声音，玱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哥哥！”阿念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将王后送回坤和宫，传御医。”玱玹稳住身形，佝着身子对北衣吩咐道。
北衣犹豫地看了一眼石阶之上的小夭，背起阿念转身而去。
玱玹回头时，小夭又拉开了第二箭端端地对准了他。
玱玹趔趄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自嘲地笑了笑，复又努力站稳了身形，对着小夭垂手而立，眼眸中却浮起了一层雾气。
小夭放开了箭，扑的一声，箭矢扎进身体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玱玹身子向后一倾，跌倒于地。
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却一声不吭挣扎着站起身来，佝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迎向小夭的第三箭。
第三箭从他的脸庞边飞了过去，只在他脸颊划过了一道长长血痕。
她还是在放箭的一刹那，偏离了他的心脏。
她想取的是玱玹的命，而非是西炎王的命。在那一刻，她还是不愿因自己的恩怨让整个大荒重新陷入动荡与混乱。家国政治并非男欢女爱，她终还是在这边缘之处做了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