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荒丘的屋子从未汀先辈建起的那日起，就很随意。他们搭建它，仿佛只是需要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而其它的心思都花在了炼毒的乐趣中。
屋子的木墙板是早已风化的雪松木，窗框耷拉着，糊着泛黄且肮脏的油纸。未汀端着烧滚的药汁从屋里出来时，一推门，门竟哐啷一声整个歪倒在地上。
未汀叹了一口气，还好风季未到，这扇门有或没有都好像没什么区别，骆还未醒来，这里也永远不会见到一个陌生的旁人，她一边叹气，一边将木门扶起靠在门框边。
未汀将滚烫的药汁端到毒窟，蹲下身子又摸了摸骆的额头与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体竟有了一些温度。
未汀高兴地冲着骆笑，眼圈红了，眼泪扑扑地掉落下来：“骆，你终于可以不用死了，你可要记得，是我救了你哦！”
只是并无人分享她的这种巨大的惊喜与快乐，她一个人坐在毒窟旁边，一会儿笑，又一会儿抺泪，高兴了好半天。
然后，她用力将骆拖出了毒窟，用滚烫的药汁用心地擦拭着他的身体，一边擦一边说：“我在药汁中加入了丝绒茅的母根，我以前见我哥哥最喜欢用它做毒引，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效果。”
“骆，你说你醒过来后会离开这里吗？”未汀想了想，道：“你应该会离开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太荒凉了，刚刚连正屋的大门也倒了。”
她停下来，看着骆紧闭的眉眼，又黑又浓的眉峰，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不由叹道：“你，可真是一个俊俏的妖怪！可怎么就这么福薄呢？”
“你以后若是离开这里，就不要再去找姐姐了，你就一个人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的活下去吧！” 一个人的未汀就如当初被九尾狐困在山上的小夭，一边使劲地用药汁擦拭着骆的身体，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若治好了你，你以后就是一个健康的男子，可以娶妻也可以生子，只要心里放下姐姐，便能一辈子平静安好地活着。”
“可我不行，我的双腿被挑断了脚筋，只能勉强靠着姐夫的假腿行走，”未汀一边说一边有些低落：“而且，而且我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说到这里未汀沉默了，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用药汁为骆擦拭着，直到擦完，她抹了抹额上细密的汗珠，道：“我对你说过，一辈子太长，得找一个互相取暖的人，那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是我。好吧，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吧，我不会伤心也不会怪你的，真的。”
未汀将他背到太阳地里，用细沙覆盖了他的身体，只留出了头部：“从今天开始，晒晒太阳吧骆。以后，你待在毒窟的时间会越来越短，这样子，你是不是更开心呢？”
“姐姐说，你以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只不过因为有个人救了你。你就拿命去还别人 。”未汀笑了：“我不用你还，我救你是因为我很寂寞，你不欠我什么，以后，你若是想离开就放心地离开吧，我不会因为你离开就难过的。”
未汀坐在沙丘上，望了望远处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的房子，凄然地笑了笑，用手轻轻摩挲着骆额前的头发，深深呼了一口气，大声道：“骆，你今天想吃点什么呢，我们做点什么来吃？我今天找到了几个野番茄，还摸了几个鸟蛋，我给你做茄汁蛋羹好不好？”
说完，她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快乐地向远处的屋子走去。
傍晚的时候，夕阳如一枚深红的咸蛋黄半落于远处那片长着拐枣沙棘的矮林，金灿灿的光芒将林子与沙丘都镀成了一片金黄，犹似铺了一层华丽的金铂。
在那条穿越矮树林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儿，正吃力地朝着未汀的屋子走来。
未汀呆呆地扒在窗口，看着那个走来的黑影儿，一动也没有动。
待黑影渐渐走得近了，一身翠绿的衣袍在夕阳的光芒中显得格外扎眼。
剩老哼哧哼哧地走近屋子，站在荒凉的院中打量着这所房子，似第一次被这个房屋的破败与腐朽所震惊，眉头紧蹙了一下。
他很快就发现了扒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妹妹，大为讶异：“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外边活不下去了么？”
未汀慵懒地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毒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怎么，你在这里活不下去了吗？”
剩老哧哼了一声，白了白眼睛，复又高兴地说道：“哥哥这辈子值了，哥哥想炼的毒已经炼出来了。父亲一定想不到，他炼了一辈子都没有成功的毒，哥哥我炼出来了。”
剩老笑呵呵地往屋里走，一不小心碰到大门，那木门便哐当一声轰倒于地。
“这屋子，真不能再住人了！”剩老蹙紧了眉头，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块风化破败的木门。
“哥哥在轵邑城有个很大的宅子，你跟我一块儿去住吧。”剩老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妹妹。
“不去。”未汀懒懒地说：“大宅子？你不打算炼毒了？”
“这大荒最好的毒都已经炼成了，哥哥已经心无憾事，还需去弄其他旁的什么毒？ ”他一边进屋一边张望：“你，不是说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吗？怎么，是遇到什么活不下去的事了？跟哥哥去轵邑城吧。”
“不去！”未汀淡淡地说道。
“你既有了大宅子，又回来干什么呢？”
剩老笑了，有些得意的说：“我得把这消息告诉爹呀，我还想带他去轵邑城享福呢！”
“那娘呢？”未汀用手抠着窗框上的一个虫洞，冷冷地问道。
剩老愣了一下，他几乎都忘了那个因为试毒悲惨离去的娘。也不是忘了，而是他从不愿去想起她罢，不想去回忆她毒发弥留时的痛苦与悲惨。
他没有吱身，径自往毒窟而去，进了毒窟旁边的屋子，他慢慢走到破败简陋的祭案台边，那上边立着许多同样简陋的灵位。
他忽就跪了下去，涕泗横流，一边磕头一边笑：“爹爹，你没有炼成的毒孩儿成了！只用了一百多年就炼成了它，太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想着为此付出的日日夜夜，剩老不能自已，痛哭失声。
未汀在一边看着他伏地哭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哭够了，便起身恭恭敬敬去案台上取下了他父亲的灵牌，放入了怀中。
剩老回头看了看他母亲的灵位，又看了看未汀，未汀没有吭声，他也没有吭声，转身便离开了屋子。
路过毒窟时，他发现父亲的毒窟竟被挖开了，里边竟还浮着个什么东西。
剩老满腹狐疑地走近前去，待看清里边的那张脸后，他的一张老脸惊得如皲裂的树皮，眼珠子差点掉出了眼眶。
“他，他，他为何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极度的震惊，剩老儿乎都没法将话说得利索，扭头瞪着自己妹妹，如活见了鬼一般惊愕。
“我带他来这里的。”未汀淡淡地说道。
“你为何要带他来此？你，你，你与他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他，他是谁吗？”剩老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妹妹。
“我知道，他叫骆，也叫相柳！”未汀云淡风轻地说。
“你，你怎么跟他搅和在一起？”剩老气呼呼地说：“看见俊俏的妖怪你就发了花痴，将他带回来？”
“是呀，我喜欢他，带他回来不可吗？”未汀看见剩老急得团团转，忽就很高兴，这个世上唯一的哥哥，还是有点在意她的。
“你喜欢他？”剩老气得笑了，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就去喜欢他？这辈子，你喜欢这大荒内任何一个男子都好过去爱慕他！他，他心里有人，决计装不下第二个，你想都甭用想！”
“我不用他心里装着我。”未汀笑了。
“疯子！”剩老恨恨地瞪了他妹妹一眼，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哥哥我多说也无益，你，你自己去撞这堵南墙吧！”
“他怎会如此，怎会在父亲的毒窟里？”
“他中了麒麟之毒。”
剩老愣了一下，看了看飘浮在毒窟中双目紧闭的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转身就往外边走，嘴里嘀咕道：“疯子，都是疯子！”
“哥哥！”未汀忽然拉住了剩老翠绿的袍子，声音低微地哀求道：“哥哥，求求你救救他吧！”
“那是死毒，我都无解，如何救他？”剩老看着自己的妹妹，怜悯道：“哥哥知道你这些年一定过得不易，就不要再为一些不值得的事去折磨自己了！”
剩老叹了一口气，道：“他活不了。他自己选择走这条路就不会后悔，你就不用去为他挣扎。即便活过来，他这条命也是别人的，成不了你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未汀哀求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他活！哥哥，你救救他吧！ ”
剩老扯了扯自己被未汀紧拽的衣袍，怒道：“那是死毒，连我都没有解药，你让我如何救他？ ”
“我不要解药，哥哥，你就将麒麟之毒的用毒配方给我 好吧？我只要方子，解毒我自己来炼制。”
剩老愣了愣，生气地拂开了未汀紧拽的衣角，一边匆匆向外逃离，一边气哼哼地说：“你想都别想，那可是我花了近百年炼出来的傍身之毒，你想要配方就要去，还为了个旁人？”
未汀一瘸一拐追了出去，死死抓住剩老的衣袍，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起来：“哥哥，你可是我哥哥呀，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求过你，你也从来没有管过我，如今，我就只求你这么一件事！”
“不行，想要解药你自己去炼，我，我不会给你的！那，那可是我傍身的毒药 ！”
“哥哥！”未汀伤心地痛哭起来：“哥哥，你看着我的脚吧！”
剩老蹙眉瞪向未汀，见她一脸的泪水，心中略有不忍，目光便落到她的腿上：“你的腿，怎么了？”
剩老狐疑地问道，转身弯下腰，用灵力一抹，但见一副木腿似隐似现。他大吃一惊：“怎么，怎么，你的腿_”
“哥哥，这些年你跟父亲为了炼毒，从未管过未汀，也从未给过未汀半点怜爱，你不知道吧，未汀的腿十几年前就被人挑断了脚筋！”
剩老震惊地看着他妹妹，喃喃地说：“谁，谁这么狠毒，竟去断一个女子的脚筋！你，你告诉哥哥，哥哥去找他算帐！哥哥会让他生不如死！”
未汀紧紧拽着剩老的衣袍，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未汀已经惩罚过他了，哥哥，你看在妹妹这些年不易的份上，就将麒麟之毒的配炼之法告诉妹妹吧，我发誓，这一生只求你这一次！”
剩老叹了一口气道：“你，你这样救他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宁肯承受常人不可承受的炼狱之痛，这种执着，你也救他？”
“救！”未汀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
剩老长叹一声，仰天闭目无语。
“你是答应了，哥哥？ ”未汀眼巴巴地紧紧盯着他，脸上满是紧张与渴望。
“好吧！”剩老伸出手指，用灵力往沙地写写划划：“我把配方写在沙地上，如果没有风，你记得下来，那就是救他的缘分，一切都看缘分吧！”
未汀连忙站起身，紧紧盯着沙地上出现的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阵风吹来，将字全部抹去。
然而风微微的，直到剩老全部写完，才从沙丘那边一阵一阵刮过来。
看着未汀出神专注的模样，剩老又长叹了一声，独自走到屋前扶起那块跌倒的大门门板，从屋子里找出铁锤叮叮当当地将木门重新安装妥当。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兀自揣着他父亲的灵牌离开了屋子，向着暮黑的拐枣林走去，就像来时一样，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矮林与沙丘之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