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中来召,宣婉华公主入宫。
婉华猜到了会如此,沉默地跟着宫中的女侍上了马车。
仙乐面无表情的坐在御书房练字,见到婉华过来了,也没有起身去接,甚至连眼睛都没有从纸张上挪开。
婉华按照礼制向她行礼:“参见陛下。”
仙乐这才仿佛才看到婉华一般,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婉华公主。”
婉华没有因为她的称呼疏远而改变神色:“陛下今日召臣来,所为何事?”
仙乐随手把一道折子从书桌上抽出来,扔到婉华脚下:“你自己看。”
婉华打开,只见上面所书,全是在弹劾凤君不忠,与婉华公主不清不楚。
婉华看着上面的内容,就猜到了仙乐叫她看折子的意思,她带着轻笑合上了折子,对仙乐道:“我很欣慰,因为你终于长大了,越来越像一个女帝该有的风范。如此,我前往封地,也便能安心了。”
她铁了心要离开长安,既然离开,那此生就不会再有机会与赵拓相见,如此,仙乐大可安心。
“他当日为了去燕国救你,不惜以谋反相威胁,你觉得孤还会容得下他?”
仙乐冷笑着问婉华,用赵拓当日的光荣事迹。
婉华没想到赵拓还曾做过这样的傻事,心中一酸,嘴上却冷硬道:“赵丞相是带着陛下走上高位之人,陛下又是他一手扶持,臣相信,陛下是个心有沟壑之人,不会因他一时犯错,便忘昔日之恩。”
仙乐脸色微沉,婉华却又话锋一转:“倘若陛下执意为难赵丞相,本宫便只能去求太傅大人劝解陛下了。”
仙乐猛然抬眼看向婉华,婉华迎着她的目光侧头微微一笑。
女人最了解女人。
昔日她大婚,仙乐看中了她婚礼上的杯子,得知不能带走后,宁肯哭着将其砸碎。
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突然对她发难,婉华只要细思一番,便能从细枝末节判断出仙乐爱慕佛柳的蛛丝马迹。
“好,我答应你,希望你也能信守承诺,此生别再回到长安。”
仙乐冷声道。
婉华眨眨眼,对她叩首:“多谢陛下。”
婉华回到公主府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燕明珏房中。
燕明珏正十分有雅趣地手里拿着块木头,似乎正在雕琢什么东西。
“驸马在做什么?”婉华凑到他身边去瞧他手里的东西。
燕明珏却把那块木头藏在了身后,不给婉华看。
“改日再告诉殿下。”
“殿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燕明珏靠在暖塌上,笑着看婉华。
婉华今天的神采确实不同于往日,脸上都散发着莹润的光,整个人看起来都焕然一新。
“陛下已经允了我去沙城的请求,驸马,以后你跟着我就要一路吃苦了,你怕不怕?”
燕明珏笑着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温声问她:“倘若燕国最后的结局是燕明荃继位,明曦败了,公主殿下必然会因为受牵连,殿下怕不怕?”
“我杀了丛溪,丛将军定然恨我入骨,到时候追杀你我的人必然会翻上一倍,驸马怕不怕?”
“公主为我放弃了心中所爱,前往边远之城,公主悔不悔?”
婉华看着燕明珏温润的眉眼,燕明珏也含笑回视着她,良久,两人凑到一处,在暖塌上滚成一团。
几日后,婉华公主的头上,多了一只琼花木簪。
显然两人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没多久,燕国就传来了消息,燕明荃一败涂地,丛将军作为燕明荃的头号拥护者被斩杀,而燕明荃也在彻底落败后因为不甘,服毒自尽。
当然,这些跟婉华与燕明珏两人已经没了关系。
风朗月清的一日,婉华与燕明珏,两人一同坐上了前往燕国的马车,赶车的是红书。
走前,正好是单慈生产那日,婉华托人送了把长命锁过去。
沙城还是那个沙城,婉华却已不是当日的婉华了。
沙城百姓早就得到了消息,昔日散尽家财,帮他们渡过难关的那位公主殿下,如今遇难,被贬谪到了沙城。
他们不是朝中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他们都是有些有肉的民间真实劳苦百姓。
他们分得清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
上次公主走的匆忙,没有来得及向公主认错,挽回他们的过失本就是他们的心头遗憾。
如今终于有了亡羊补牢的机会,众人哪能错过。
一大早,就有人自发地列了队伍,站在道路两旁,手里拿了家中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殷勤地望着城门口,盼望着婉华等人的出现。
婉华一直未到,百姓就一直在等。从鸡鸣破晓,一直等到天际泛白。
直到天上那轮盛阳高高挂起,直到地上的冰块泛起了水珠。
一辆小小的,低调的,看起来就像普通人家一样的马车才慢悠悠驶进了沙城。
没有仪仗,没有护送军队,甚至没有几个随从,婉华身边只剩下红书这一人,以及说什么也不会独自离开,非要和她同甘共苦的驸马燕明珏。
穷山恶水虽出刁民,但刁民的感情也最为质朴简单。
上次婉华军队随身,仪仗威严,却只能换来沙城百姓的一个又一个白眼,一声又一声的冷言冷语。
今日婉华早就不复当日的辉煌,沙城的百姓却在见到驾车的红书时激动了起来。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个又一个地跪伏,一声又一声地拜喝,声音整齐,肃穆,比起百官朝拜时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多了几分朝堂官员的嘹亮锐气。
坐在车前的红书,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马车失去人的操控,马儿慢悠悠地停下来,这时婉华也闻声出来,掀开了车帘子。
整整齐齐,上到鹤发老人,下到三岁稚童,但凡是能用腿走出门的,所有沙城百姓都跪在了此处……
婉华看着那一排排跪伏着的身影,心中百味陈杂,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容的心中又开始泛起了酸水……
这是她的百姓啊,这是她的黎民啊。
够了,如此一生也算是够了,她没有白活。
燕明珏也在她身侧看到了眼前的景象,见婉华又红了眼睛,他微微一笑……
无论世事如何,哪怕是曾以为天下人负她,他的公主殿下,心中到底还是保留着最纯粹最柔软的地方。
往昔一幕幕自他眼前滑过,长安初见,松江苑动情,纸扇结缘,宫中质问,两人大婚,一年刁难冷落,大鑋的不闻不问,燕国的相濡以沫……
一杯水酒,他坦白了心意。一杯水酒,她放下了芥蒂。
她对他爱与不爱有什么打紧?
到最后,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他,陪着她一路跌宕起伏的人还是他。
这就够了,足够了,再多的,便是贪。
从燕国离开以前,其实燕明曦还偷偷的来找过他一次。
燕明曦最后的问句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悔吗?不悔的。
从始至终,他爱的不就是她的这份心怀天下?
燕明珏望向婉华的眼神,恍如两人初见,波光潋滟。
“殿下不让他们起来说话吗?”
燕明珏出声提醒婉华。
婉华这才意识到众人都还跪着,她强忍住大哭一场的冲动,压抑着心中难以抑制的感动,然而声音还是带上了几分哽咽。
“都起来吧。有劳诸位了,婉华……受不得如此大礼。”
是了,从离开皇宫那日起,婉华公主被贬为庶人,她的一生,荒唐也好,庄严也罢。
从做了决定那日起,就已经在史册上完结了。
“婉华如今只是小小的一个城主,再也不是什么公主殿下了,诸位请起吧。”
见众人还没有动作,婉华以为众人没得到公主被贬谪的消息,又加了一句解释。
跪在众人前的沙城大当家的闻言抬头,依旧是带着卖肉佬的粗鲁,言语却是从未有过的尊重。
“殿下当日救了沙城,是我等不识好歹。今日特来此地给殿下接风陪过。”
说完,他转身对着还在跪着的众人道:“公主殿下都到了,你们还傻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赔礼?”
一众百姓这才起来,看向婉华的眼中,皆是尊重敬仰。
昔日叫骂的最大声的卖菜大婶到底胆子比别人大些,第一个起身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手里抓着一只芦花鸡,递给眼中也含了泪的红书:“殿下,昔日是我不识好歹,殿下大人大量,定然不会跟我等小人计较。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只芦花鸡便是家中最稀罕的物件了,它下的蛋又大又香……”
口中说着讨好的话,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一只胖嘟嘟的芦花鸡就朝着红书的怀里塞去。
红书脸色窘迫地微微避开,把眼神看向婉华。
公主不发话,她哪能拿这些人的东西……
婉华来过沙城,这些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了。
她哑声拒绝:“心意婉华领了,但这鸡,婉华不能要。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殿下拿着吧。”
“殿下收下吧。”
“殿下若是不收,便是不原谅我们当日的过失……”
大当家的也一脸殷切:“殿下,沙城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一颗赤诚之心,昔日您救我们于水火,今日便让小的们回报一二吧。”
“殿下若是不拿,便是嫌我们礼薄……”
软硬兼施,展示的却是真真切切的情意。
燕明珏见婉华已经有了几分动摇,他扶住婉华的肩膀,无声地安抚着她。
这是你的百姓,这是你的子民,他们都在向你示好。
婉华偏过头,一滴泪珠终于还是滑落了脸颊:“接着吧。”
红书赶紧把那只鸡抱在了怀里。
一旁的沙城人见婉华拿了鸡,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殿下这是我家的鸭子……”
“这块祖传的白玉……”
“这是草民前几日从山上新割下来的猪笼草……”
人人都有礼,不管轻还是重,都是他们家中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燕明珏起初只是有点被这种盛况惊到,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一个面颊微红的清秀少年走到两人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草民心悦殿下。”
这回燕明珏可坐不住了,直接跳下了马车,挡在那少年身前,回首对着婉华道:“介绍一下?”
婉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燕明珏吃醋的模样,眼中本还含着泪,被这插曲一逗,她又笑了出来。
她也纵身跃下马车,缓步走到燕明珏身边。
寒风刺骨,万里冰封,沙城的百姓屹立在寒风中,用灼热的眼光温暖着这位昔日拯救了整个沙城的公主殿下。
燕明珏着蓝色长袍,披着黑色大氅,领口处一圈黑灰狐毛,更加显得脸庞温润,如玉雕一样精致,长身而立,风华过人。
婉华着淡黄色袄裙,外皮火红色大氅,领口处一圈雪白狐毛,容颜娇艳,在这冰天雪地中,如同盛开着的一朵梨花,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两人,无一不是风骨出众,姿容过人。
一众人,有人惊艳,有人赞叹,也有少年悄悄咬住了唇瓣。
婉华对着少年尚显稚嫩的脸庞,心中渐渐地浮现出当初独属于她的那少年的身影。
她微微一笑,凤眸中流转的眼波让那表白的少年看呆了眼。
“谢谢你的喜欢。”婉华温柔的嗓音让那少年羞红了脸。
“不过……婉华已有夫婿了。”众目睽睽之下,婉华走到燕明珏身边把自己的手缓缓放入了他的手心。
感受到那人炽热的体温后,婉华侧着头对燕明珏笑了笑,对上他深情的眼。
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清晰地道:“燕明珏,婉华公主的驸马,婉华此生的夫婿。”
她把眼神移开,又回到沙城众人身上,语音轻飘飘的,却让燕明珏在冰天雪地中感受到了有如三伏夏日的暖意,一丝绯红随着婉华接下来的话语蔓延上他的面颊。
隔着漫长的悠悠岁月,隔着家国的刀光剑影,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雪月风花。
燕明珏终于等到了那久盼不归,如今终于迟来的一句话。
“我爱他。”
后来啊,大鑋史册上再也没有了什么公主殿下;后来啊,野史上,毫无信仰的沙城多了一尊活菩萨。
帘旌浪卷金泥凤。宿醉醒来长瞢忪。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
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