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让父君像抱婉华那样也抱抱她,可父君只是满脸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把衣服从她手中抽出,向后退了一步,俯首行礼:臣见过皇女殿下。
后面的事她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女侍追了上来,把她强行带走,又或许谁都没来,只是父君扔下她一个人,自己先行离开了……
那年,皇女傅婉仪,年仅八岁。她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可她得不到自己父亲的一个拥抱。
长大后,她遇到了赵拓。她虽然不知道赵拓是否心仪于她,但她却知道自己喜欢赵拓。
那种一看到他便觉得心中有小鹿乱撞,一日未见他便会忧思成疾的心情,是她在旁人身上体会不到的。
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喜欢赵拓的什么。他平日里寡言少语,只有在谈国家大事时才会稍微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蓬勃朝气。
她曾以为自己是单纯地爱他好颜色,所以她在见到莲舟后几乎是立刻便动了为莲舟赎身的念头。
可两人模样虽像,性格却是差异巨大。她对莲舟,比起赵拓,更多的是怜惜疼爱而非倾慕爱恋。
赵拓让她和燕明珏成婚时,她试图拒绝,便也是因为心中还给赵拓留有一席之地。
她的正夫之位,有过他一人便够了。
她从未想过可以与赵拓再续前缘,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更像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她认为就算是她真的讲了,赵拓也未必会信。
哪怕赵拓信了,天下人也必定不信。
凤君再婚是重罪。
她不愿害了自己,也不愿害了赵拓。
唯一没想到的是赵拓竟然会逼她和燕明珏成婚,大婚那日,她心中积郁难发,索性就醉了个痛快。
后面和燕明珏相处下来,她虽然对他没有感情,但始终是承担了身为人妻该承担的责任。
从成亲第二日起,她便以为自己此生和赵拓再无交集了。却没想到他自己先发现了这一切,而且还轻而易举地从她这试探出了口风来。
婉华内心乱成一片,思绪混乱一团。她不知该以何种身份面对赵拓,又不知赵拓今日此举是为何意。
这时候有人过来敲门,是红书。
她轻声道:“公主,该用膳了。”
婉华本是混乱一团的脑中就像是突然闯入一道灵光,她豁然开朗。
是了,她已是婉华公主,再不是什么大鑋女帝。她早就无法回头了。
次日,年后第一次早朝,礼部上奏,婉华公主从燕国归来,应为婉华设宴,接风洗尘。
婉华面色微微一变,仙乐却看着她似笑非笑:“婉华公主以为此事如何?”
婉华皱眉行礼:“臣不敢。”
倘若当真按照礼部所说的做了,她一定会落于一个铺张浪费劳民伤财的名头,这不是为她好,这是在害她。
婉华公主的名声已经臭的不能再臭了,她不能再雪上加霜。
朝中重臣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昔日不成器的公主殿下,这是他们自女帝登基后第二次对婉华刮目相看。
赵拓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婉华身上,明眼人都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
赵拓为了接婉华公主回国,不顾自己身份,非要带兵前往燕国。
虽然最终没费一兵一卒,只是走了个过场,却也足够让朝野议论纷纷。
婉华身姿站的僵直,始终不曾对赵拓的目光给予回应。
临近下朝,婉华突然走到大殿中央,叩首道:“臣自知无能,不配立于朝堂之上,所以想请陛下赐我封地,臣愿携家眷前往,此生不再回长安。”
佛柳唰地转过头来,赵拓眼中也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仙乐先是愣了下,随即面上浮上了几丝笑意:“婉华公主从扬州到沙城,屡立奇功,百姓赞不绝口,何处此言?”
婉华道:“臣自知能力不足,无力辅佐殿下,特请前往封地,安享晚年。”
朝臣再次哗然,二十岁的婉华公主自请安享晚年,那他们这帮老臣算什么?老骨头渣子?
仙乐疑惑:“那婉华公主觉得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婉华垂眸,大鑋的风水宝地多了,但仙乐未必肯让她真的安度晚年。
所以她故意道:“臣上次去沙城,见其苦寒至极,实乃臣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臣非有大作为之人,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才能得衣食无忧,安然度日。每思及至此,臣心感惭愧,所以臣此次,自请前往沙城,与百姓同甘苦,共患难。”
“这……”仙乐似乎真的在考虑,面色有了几分犹疑。
“这样的大事,陛下还是需要长久的考量。”
佛柳怕她真的应下,赶紧出声打断。
仙乐却在他出言后眼中彻底冷了下来,冷笑了一声道:“是啊,太傅大人说的有礼,孤还要长久考量才是。”
下朝后,婉华率先大步离开,赵拓看着婉华的背影,快步走至她身边:“殿下今日所讲,可是因为昨日之事?”
婉华观察了下朝臣见有人看着自己和赵拓,她挪开一步,与赵拓保持一定的距离,故意扬声道:“本宫只是厌倦了每日早起上朝,又见沙城风水人情上佳,所以才自请为陛下分忧,顺便也可领略一番沙城风情。”
远处的众臣只听见了她这句话,目光透露出嘲讽和轻蔑,走路都绕的离她远了些。
赵拓不理会众臣,目光柔和地看着婉华:“我相信殿下此行是为国为民。”
为国为民?她分明是为了避开他。明知两人再不会有什么结果,若是日日与他早朝相见,她怕是要积郁成疾,再一次英年早逝……
婉华讽刺地笑了下,心中的失望和意难平都在此刻抒发了出来:“本宫与丞相大人也算是相识多日了,但丞相大人似乎,从未了解过本宫。”
赵拓听出她是在怪他,本已压在心底的苦涩又一点点蔓延出来,他的头和声音一起低了下去:“公主当日陷入昏迷,女帝亦在同时薨逝,殿下可知,宫中为什么在七日后才敲响丧钟?”
婉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之前不知宫中情况,只以为是在她离魂之后躯体又苟延残喘了七日。后面得知自己是被傅婉茹毒死,她忙着与赵拓结盟,扶持新帝上位,更是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此时听赵拓问了,她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女帝薨逝七日,赵拓没有发丧,红书说,宫中招了国师进宫……
婉华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拓,他,他,他……
赵拓见她已明白了,低声苦笑道:“臣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却在那七日里,尝试过了世间所有厌胜之术……”
两人两两对视,皆停步在原地,婉华看着他,他从未直接言明过对她的情意,可此时这一句,便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作弄于她?
婉华的脸上,有一颗泪珠,缓缓滑落。
往事莫回首,回首已是百年身。
命运弄人,造化弄人。
赵拓看着眼前流泪的少女,袖中的手几次想抬起又隐忍放下,心中百感交集。以前他什么都不做,便可以轻易拥她入怀,却没有珍惜。如今她在他面前落泪,他想为她拭泪,却只能控制。
天意弄人。
他与她,明明不过一步之隔,却已是海角天涯。
婉华的十指紧握成拳,白嫩的手心已被指甲印出斑斑红痕,她用疼痛抑制住扑入赵拓怀中的冲动。
“女帝傅婉仪一生,深爱她的凤君赵拓。”
“此爱从何而起?”
“大殿初见,一见倾心。”
“此爱何时终了?”
“生命不止,此爱不熄。”
赵拓深深呼出一口气,眼中也有了湿意:“赵拓此生,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永爱自己发妻。生命不止,此爱不熄。”
他躬身,行了一个平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愿公主殿下早日实现心愿,臣恭祝殿下万事如意。”
一话讲完,两人同时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再没有回头。
婉华咬唇,泪水已经制止不住……
这人……这人……
他怎么能这样呢……
她此时对他爱不得,恨不得……
他竟然反而对她表白?
生命不止,此爱不熄。
她本是想告诉他,她心中永远有他一席之地,却不想反过来被他挪用,他永远爱她……
他永远爱她……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婉华终于不再装作坚强,泣不成声。
两人终于知晓了彼此的心意,却已是海角天涯,寒食清明。
在回丞相府的马车上,赵拓强忍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殿初遇,一见倾心……
他何尝不是呢?
她一身威仪,他心生倾慕又自愧出身,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情意装作不在意。新婚之夜,为了显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他故意畅谈国策,她却醺醺欲睡。她问他有字没有,他分明没有,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硬是强编了崇安二字予她。自此二人独处时,她便唤他崇安。
她明明已经身居高位,却仍旧励精图治,他不愿让她看低,明明自由习武,自此却平日里只看治国论,只读圣贤书。他克己守礼,生怕自己坏了礼数让她不快。
他爱她,可她的存在,又让他自卑。他想靠近,她的光芒却每每让他止步不前。御书房门前守候的日日夜夜,何尝不是他自食苦果?
如今终于知道她对他的心意……
那日宫中他还不知她的身份,她用手帕为他擦脸,他心中虽然不愿,但此刻留在他脸上的余温仿佛又燃了起来,将他的灵魂烧成片片灰烬……
他终于还是错过了她。
等在公主府等婉华回来的燕明珏一眼就看出了婉华的不对劲。
“殿下昨日叫我等你,为何却又失约?”
“本宫……”
婉华说不下去了,她沉默下来。
她不想骗燕明珏。
燕明珏此时反倒安慰她,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殿下若不想讲,那就不必讲了。明珏愿意相信,殿下是有苦衷的。”
婉华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这个怀抱。
扪心自问,她对燕明珏,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初相见,她碍于身份救了他。再相见,她又碍于身份和他缔结婚约。
明明是风采出众,温润如玉的男子,此时却为了她如此伤神。
这人是她此时的驸马啊……
婉华决定选择相信他,她在心中措辞了一番,缓缓开口道:“本宫爱上了一人。”
燕明珏抱着她的手微微颤了下,但没有松开。
婉华语气苦涩:“本宫与他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要这道鸿沟在,本宫与他便是对面相逢,也只能像海角天涯,寒食清明。”
“本宫若不离开长安,便要日日与那人相见,日日心如刀割之痛。而女帝又在心中对我产生了芥蒂,早在燕国之时,便曾用密信加害于我。所以,本宫今日自请离开长安,前往封地,既是为了平女帝疑心,也是为了避开他。”
是的,从看到密信那一日,婉华就猜到了送信之人是谁。
仙乐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女帝该有的样子,她不知此时的自己是该怒还是该喜。
幸好密信最终落入的是燕明曦手中,否则她今日还能不能那样轻松的回到大鑋,这还是个问题。
燕明珏没听进去仙乐猜忌一事,却把着重点放在了婉华的第一句话。
眼中一片幽深,他的声音比婉华还要苦涩:“殿下若是深爱那人,那明珏又被置于何地呢……”
婉华拿着他的手,一点点移动到自己心口,一字一句认真道:“驸马和那人,都在此处。只是他先来,你后到。”
燕明珏感受着手掌下心脏的跳动,心中大面积的悲伤终于停止泛滥,他问婉华:“公主此行,可是要忘了那人?”
婉华仰头和他对视,目光坚韧:“不必忘。本宫此行,是要学会,如何面对那人。”
如何装作相逢不相识,如何做到面对他却心如止水。
这都是她要学习准备的。
燕明珏此时已经猜到了婉华口中之人是谁,虽然心中酸涩,但也明白,那人的确对他的威胁微乎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