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婉华没想到，他能把事情扯得这样远。
“若是当年我阻止了，燕国与大鑋，必能成为友好邦交，我再与公主相识，可能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燕明珏带着浅淡的笑意说。
倘若他当日进言阻止燕国攻打大鑋，就算是没有成功阻止这件事，日后再与婉华见面，他也能挺直了腰板，问心无愧的说一句，哪怕公主再恨燕国人，我也不在公主应该憎恶的那些人里。
可他当年没有那样做，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燕国曾经对大鑋图谋不轨，这是史书上镌刻着的事实。
所以婉华对他存在偏见，从一开始便未真正地真心与他相处，这些燕明珏都默默忍了，没有意见。
“倘若你当年出言阻止燕国攻打大鑋，那你便不会成为燕皇最疼爱的皇子，说不定会沉迷皇权之争，就此血腥一生。你我也就不必再谈什么相见不相见了。”
身处高位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没有人会比婉华更懂。她当女帝时，那也是杀伐果断，独裁专制。
大鑋之于燕国眼中，那便是饿狼嘴边的一块肥肉。狼已饿了多年，饥肠辘辘，肉却肉质鲜美，肥的流油。
婉华来燕国的这些时日，已经把燕国的民情看的差不多清楚。换位思考，如果是她处于燕国这样的境遇，隔壁又有大鑋那么块风水宝地，她也会忍不住心生歹念。
追求更华丽的宫殿，更可口的餐食，更美丽的服装，更优秀的男子，这是每个人从生下来便会产生的贪念。
燕国人也是人，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立场不同，婉华当年曾是大鑋的女帝，现在又是大鑋的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鑋的立场与荣耀，哪怕心中有数，她也是不可能会站在燕国的立场上为其说话的。
她能做的，只是隐晦地暗示燕明珏不要瞎想而已。
府外，燕明荃带着一队士兵把二皇子府包围的严丝合缝，就是要让它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虽然二皇子府上也不见得会有苍蝇。
周尚书联合群臣抵制他登基的事彻底事发，丛将军只是个武官，除了兵力一无所有，而他手底下的那些将士，竟然在数十个文官的游说下纷纷放下了屠刀，选择了两不相帮，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丛将军就成了有名无实的空壳将军，他还要他有何用？
燕明荃在事发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大皇子妃找出来质问，问责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拖他后腿。
然而偏偏这个时候，大皇子妃反而和她父亲心有灵犀一般，跑进了二皇子府里。燕明荃咬牙切齿，这皇位，就算他得不着，说什么也不能让燕明珏白白占了便宜。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意识到，比起他，父皇和母后好像更疼爱燕明珏多一些。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难免会有个磕磕绊绊打打闹闹，有一次两人一起上树，燕明珏人小腿短，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燕明珏的母亲得知后随手就甩了他一巴掌，那一天，燕明珏只是摔伤磕破了皮，而他的脸却是整整肿了两日。
那年他七岁，燕明珏四岁。
敷药的时候，他因为疼，不想被看出脆弱，强忍着疼痛闭着眼，奶妈以为他睡着了，抱着他偷哭，泄露了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燕明珏的母亲，也就是那时的皇后，并不是他的母亲。
小小的燕明荃当即就睁开了眼睛抓着奶妈的手，非要问一个明白，奶妈没想到这一切竟然让他给听到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告诉他了宫中寺庙的位置。
那时的燕明荃，凭借着对母爱的渴望，硬是在一众宫人的阻拦下强行闯到了寺庙里。
他设想中的娘亲，是像燕皇的皇后一样，温柔，美丽，高贵，典雅，大方的一个女人。他以为对方会有干净而又华丽的衣袍，温暖而又柔软的怀抱，这些都是他不曾得到过却又十分渴望的。
然而当他真的突破了重重艰难险阻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寺庙后，他却失望了。
那里没有什么温柔华贵的女人，只有一个衣衫褴褛，发丝紊乱，脸上黑漆漆，身上脏兮兮的一个疯婆子。
那婆子又老又丑，半边脸上全是被火灼烧而成的疤痕，甚是吓人。
燕明荃满心欢喜的跑过来，却直接被吓楞在了寺庙的门口，里面，外面不过一步之遥，他却感觉这比登天还难。
和恐怖的容貌不同，那个老婆子的声音倒是温柔而又华丽，有了几分燕明荃想象过的感觉，她面前摆放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简易摇篮，摇篮里空空荡荡，只放了几根稻草。
疯婆子却认真专注地凝睇着那个摇篮，用她温柔华丽的曲调，不急不缓的轻哼着一首哄小孩入睡的曲子。
那一日，燕明荃呆呆地站在门口，吓傻了一样。无论再怎么给自己鼓气，他也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走到那个寺庙里，走到那个疯婆子身边。
那个婆子站在院子中唱了一天的曲儿，燕明荃就站在院子门口听了一天的曲儿。
两人谁也不去看谁，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
直到日落西沉，燕明荃身边的宫女太监找到了他，把他带走，燕明荃也只是呆呆地任由他们牵着，离开了那个既让他害怕又让他挂念的地方。
宫人多嘴，没过多久，燕明珏的母亲就知道了这件事，她把燕明荃叫过去，什么也不说，就是请他吃糕点。
那一天，燕明荃在皇后的重华殿里吃了两盘桂花糕，三盘云片糕外加一份千层饼。
皇后不说让他停，也不准让他喝水，每当他吃完了一份，皇后就会再冷着脸色让宫人又拿出一盘来，无休止的糕点，仿佛没有尽头，差点把燕明荃吃吐。
离开以后，燕明荃抱着重华宫外的长柱，还真的就吐了。这一举动，再次引起了皇后的不满，当天晚上又赏了他一盘桃花糕，还非要宫人看着他吃完。
从那日起，燕明荃便再没有多看一眼那些口感绵密的糕点。
后来有一天他又忍不住跑去了宫中的那个寺庙，寺庙空荡荡的，摇篮里还是那几根草，可那个疯婆子却不在了。
他找了一个负责附近巡逻的侍卫来问，得知从他第一次来那回起，那个疯婆子便不知中了什么邪，开始不吃不喝。
就这样熬了四日，她死了。
她不是皇后，没有名分，她是被休弃的女人，皇族甚至都不能容忍她一张牌位，一张凉席裹身，她被火化了。
骨灰随风扬了，撒在寺庙的外墙，据说这是皇后的意思。
燕明荃那时还小，还与那疯婆子不过见了一面，又没有什么亲密接触。听到她死了，本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但他却哭了。
从那以后他便发愤图强，奋发向上。他放弃了诗词歌赋和书本，转而研究起史学谋略和兵法。
等他再长大一些，奶娘告诉他，原来他娘亲是燕国附近小部落的酋长女儿，因为貌美，被燕国皇帝看中求娶回燕国。
最开始，她和燕皇两人也过了一段恩恩爱爱，蜜里调油的日子。
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娘亲喝多了酒，悲剧就这样发生了，酒醉后的娘亲找不着床就睡在了桌子上，却又偏偏碰到了桌上的火烛。硬生生被烧伤了半边脸，才酒醒意识到疼痛。
一国之母，自然不能是无颜之女，但那时的燕明荃娘亲已经怀了身孕，燕皇就只能先用药调理着她的身体，等她把燕明荃生下来后，第一时间就抱走了孩子，紧接着就把她休弃打入了寺庙。
燕明荃的娘亲连孩子的一面都没见着，又因为刚生产便遭遇了重大打击，彻底地精神涣散，失去了神智，整日里都是疯疯癫癫。
而燕明荃的娘亲之所以那日会喝醉酒，是因为那一日，燕皇在燕明珏的娘亲怀有身孕的情况下，和燕明珏的娘亲相识了。
燕明荃的娘亲脸被烧伤那晚当值的丫头，却又偏偏转头就成了燕明珏娘亲的贴身侍女。
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得不多想，不得不深思。
燕明荃从得知旧事那一刻起，便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让燕明珏与他的娘亲好过。
他给燕明珏下毒，毁他根基，又想方设法地在外搜罗美人，以各种方式安插在燕明珏的娘亲身边，再让她们去勾引燕皇。
他娘亲当年尝受过的痛苦，他一定也要让燕明珏的娘亲体验试试。
燕皇那个老色鬼果然也没让他失望，转眼就投入了新鲜美人的怀抱，没过多久，燕明珏的娘亲就像他的娘亲一样搬进了寺庙。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几乎是立刻，他便带人冲进了寺庙，那时他已经成年，是人见人怕的暴戾大皇子，燕明珏的娘亲作为一个落魄妇人，自然不敢跟他硬抗。
那一天，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他把自己当年吃过的糕点，以增加两倍的方式又给燕明珏的娘亲还了回去。
第二件事，他带了烛台，强行按着燕明珏娘亲挣扎扭曲的身体，在对方怨毒的目光中烧了她的脸。
第三件事，他把燕明珏的娘亲绑在椅子上，然后用蜡烛把椅子点燃了。
最后留下来的灰，他没处理，就任由它留在原地。
燕皇喜新厌旧，一个又一个的美人住进寺庙，一双又一双哀戚而又充满怨恨的绣花鞋将那捧灰踩在脚底，埋入土里。
燕明珏那时年纪还不大，他深得燕皇宠爱，后面也知道了一些自己娘亲为人处世的手段，他看不过去，却无法阻止。
那女人狠起来，连他都想控制。燕明珏喜欢诗词歌赋，她却偏偏让他研究史册。
燕明珏还向往悠闲安逸，她却强行要求他追名逐利。
所以燕明珏严格意义上来讲，与这个娘亲，并算不上太过亲近。以至于传来他娘亲死讯时，燕明曦这个傻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燕明珏却没什么感觉。
在燕明荃的眼中，燕明珏一直是一个过分幸运而又过分自私的人，他的幸运在于他得到了燕皇的宠爱，不必去争去抢，便有人心甘情愿的给他铺路。
他的自私在于，明明最美好的一切都已经摆在他的面前，唾手可及，可他却连伸手都懒得去。
燕明荃对他，是又羡慕，又嫉恨。
世人都说他冷漠薄情，可他能为那只见过一次面的疯女人十多年隐忍谋略，世人都说燕明珏温情，可养了他十多年的生母身死，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甚至，他还能在去邻国做客的情况下，因为爱上了对方的公主，就此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也就算了，他还要搭上燕国的十里边境。
可即使他这样任性，燕皇却是对他没有斥责，只有思念，朝臣对那个二皇子殿下也是没有唾弃，只有惋惜。
凭什么？燕明荃没日没夜的在想，同为皇子，他比他差多少？他自认比他更称职，更有感情，更负责人，可为什么，好的名声都是他的，坏的名声却要他自己来承担？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与燕明珏能有今日这样兵戎相见的场面，实在是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命运不公，要怪，就怪天道无情。
他原本也想天真烂漫，安稳过一生。可他的一生，早在燕明珏的娘亲与燕皇相遇那一刹那，便已被岁月无情摧毁。
既然如此，那他便要去争个痛快，抢个明白，燕明珏拦了他的路，那他就要把他连根拔起。
大皇子妃碍了他的眼，那他便要将她也一并铲除。
扪心自问，燕明荃坏吗？
他铭记着自己娘亲的悲剧，他知道被送到寺庙的女子多数都没有什么好结局，所以他才对周尚书讲出了那句，他不会把大皇子妃送到寺庙去。
这是他仅存的良知，却又再次成为了他成功之路的绊脚石。
既然如此，那他便当一个坏人吧。
不是他想如此，是命运告诉他，他不得不如此，他只有去争，只有去抢，才能有机会拿到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