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珏刚从马蹄下捡回了一条命,却全然不觉。他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直视着一个方向,脚下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就跑了过去。
马车内比较温暖,婉华与燕明珏坐在车中时两人都没穿大氅,燕明珏突然下车,走的焦急,身形在寒风中就显得格外单薄。
“真是欠了他的。”
婉华嘀咕了一句,自己穿上了大氅,然后伸手取过燕明珏的衣服也下了车。
燕明珏此时已经到了目的地,他背对着婉华等人蹲下身,看背影正在挖着什么东西。
才勒住马的扶风有些惊悚地问婉华:“二皇子这是中了邪了?”
婉华因为他改口的称呼微微凝滞了目光,几人才到燕国的地界,他竟然就这样敢直接改了对燕明珏的称呼,简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婉华心中斟酌,脚下的动作却没停,拿着大氅朝着燕明珏走了过去。
婉华两人的这一变动,早就落在了身后一路都掀着车帘十分兴奋的红书眼中,红书和扶风一样,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并不影响她想都不想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下车?”
“这话你要问燕明珏。”
婉华因为大雪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心情全都因为燕明珏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破坏了。
“外面冷,你怎么……”
婉华拿着大氅,本欲披在燕明珏身上,在看到了燕明珏手中的东西后她下意识地手一松,厚实的大氅就落入了风雪中。
“怎么会这样?”婉华看着燕明珏手中的东西,连声音都在发抖。
掩盖在风雪下的事物,在燕明珏不断的挖掘下已经展现了面目。
一具五岁孩童大小的童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已经僵硬,眉毛脸颊上全是冰雪,小脸上乌青,双手还维持着环抱自己取暖的姿势,衣衫褴褛地被掩埋在大雪之下,显然是活活冻死的。
婉华身为一代帝王,早就见惯了生老病死。比起燕明珏难以置信的态度,婉华在短暂的惊讶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世道不平,这又不是你的过错,无需为此难过。”
婉华轻声安慰燕明珏,她看出来了燕明珏的难受,试图开解他。
他们两个今日才到燕国,就在路途上偶遇了此事。如果能早一个时辰,或许这个小孩不会冻死,如果能晚一个时辰,风雪足够大就会彻底地将这具尸体掩埋,燕明珏也不会正巧发现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燕明珏感慨了一句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具尸体挖出来,然后用手动作轻柔地扑掉了那具童尸脸上的霜雪,吩咐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的扶风:“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吧。”
红书出于好奇也过来看了一眼,童尸脸上的霜雪去掉,已经隐约能看出来面貌情况了,红书发出惊讶地呼声:“竟然是个女童?”
在大鑋,女子地位高绝,身份尊贵,自幼便会被娇生惯养,捧在手心。就算是出生后无父无母者,也会被各家人士竞先抚养,如果不是实在遇到了不可避免的天灾人祸,女童是不可能在成年之前丧命的。
“女童有什么了不起?”扶风见惯了这样的事,他开始给红书说教:“在燕国,我们是一夫一妻制,女子出嫁从夫,又有一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女儿养的再好都是给别人养的,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女子在我们这里的地位反而没有男子尊贵。”
“天冷之时,灾荒之时,缺衣少粮之时,家家户户女孩都是会被牺牲的第一顺位。”
扶风的话不仅让红书失去了笑容,也成功地让婉华冷了神色。
燕国是一夫一妻制,她初听时还以为那个国家追求的是男女平等的地位,今日听扶风所言,真相远比婉华所知道的要残忍的多。
“驸马既然不做准备就跳下了马车,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应对风雪的准备,今日是我多事了。”婉华冷冷地扔下一句话,甩手回了马车。
燕明珏愣了下,随即从雪地里捡起婉华拿过来的那件大氅,简单地拍打掉上面的雪水后,他披在了自己身上,追着婉华的背影就回了马车。
“你既然对女子如此轻视,想来你的母亲定然不是女子,或者你根本没有母亲。”不同于扶风的废话连篇,红书只微微一笑,扔下一句话,不去看扶风瞬间气闷的脸色,转身面无表情地跟在婉华和燕明珏的后头回了马车。
当着婉华公主和她的面儿去讲什么燕国重男轻女的问题,摆明了这是要下他们大鑋的面子。
红书头脑简单却也不傻,她偏不给他多讲的的机会。
“我见方才之事,公主似乎没什么反应?”
外面天寒,婉华回马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一个手炉,把温暖的小手炉放在怀中后,两只小手都贴了上去,不断取暖。
燕明珏刚刚用手挖了那尸体许久,比起婉华来,他的手要更加冰冷僵硬一些,然而有了那具童尸的对比,燕明珏的心则是更加的冰冷僵硬,手反而却没了感觉。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婉华抱着手中的暖炉,抬眸间神色淡淡的看着燕明珏,语气不咸不淡,却是让燕明珏感受到了她的不悦。
到了燕国这路就顺利多了,有了那具尸体的小插曲,燕明珏的心情不好,婉华也没再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同车外一样冷硬。
傍晚时分,马车入了燕国的主城。
几乎是扶风才向守城的士兵递了燕明珏的名号,步入燕京的大门,车厢外就传开了一声赛过一声的高呼。
“恭迎二皇子回家。”
“恭迎二皇子回家。”
“恭迎二皇子回家。”
几乎没走出一段路,车厢外就会传来这样一句呼声。
红书咂舌,婉华公主与燕明珏同为皇族,可两人在国家主城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婉华公主所过之处,众人趋避,闻她之名便绕路而行。而燕明珏所过之处,百姓拜服,是发自内心的恭迎和奉承。
“驸马他……在燕国很受欢迎?”
跟在婉华公主身边时从来没见过这样待遇的红书有些疑惑。
“二皇子是燕国声望最高的皇子,如果不是他自己打定了主意非要就在大鑋,燕皇去世后,继位呼声最高的就是他。”风顺子答的顺畅。
百姓这样的表现看在婉华的眼中,也让她心中另有了一层顾虑。
早先燕明珏在大鑋遇刺时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大鑋的百姓因为爱国而刺杀燕明珏,这个婉华还可以理解,可燕国的死士又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对着燕明珏百般为难呢?
如今到了燕国,一切答案浮出水面。
燕明珏这样的存在,对于其他有心继承皇位之人,便是最大的一个障碍。
马车晃悠悠又行驶了一段路,然后停下。
“老臣奉命前来接二皇子回家。”
一道苍老却气势十足的声音在外响起。
“二皇子,陆大人在前面,他过来接您了。”
扶风充满惊喜的声音紧跟着响在他后面。
“陆伯伯?”燕明珏从见到童尸后就十分沉闷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喜色,他告诉婉华道:“前面的人是宫中太医陆长庸,我自小灾难不断体弱多病,一直都是他负责照料的,陆伯伯对我恩重如山。”
“知道了。”婉华淡声答。
燕明珏在这种时候对他说这些话,无非是怕她下了陆大人的面子,但她人已经到了燕国,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在别人的地盘上挑事?燕明珏实在是多此一举。
陆长庸带着一队护卫站在马车的前头,态度恭谨,翘首以盼。
数不清的百姓也跟在他这一队人马的后头,他们都听说了自己国家那个风采出众的二皇子殿下看上了一个大鑋公主,不惜入赘也要与她成婚的事。
众人都十分好奇,那个传说中的大鑋三公主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等了许久,马车之中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许久不见的燕明珏躬身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君子凭风,如玉皎洁。
观其风采,竟然比燕明珏没离开燕国时还要好上三分。只是较之从前,燕明珏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淡淡的哀愁,眉头虽然未锁,但也并未展颜。
燕明珏目光淡淡浏览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对着他们点点头:“有劳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燕国百姓嬉笑着回答,气氛融洽。
燕明珏许久未见自己国家的子民,受到了他们情绪的感染,他脸上的愁绪也淡了几分。然后他回首,朝着马车之中递出了一只手。
众人知道,这是那个婉华公主要出来了,他们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这一幕。
先是一只雪白的柔荑伸出来,缓缓地放在了燕明珏的手掌中,紧接着,婉华借着燕明珏掌上的力道,整个人都从马车之中跃了出来,身形轻盈。
婉华今日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裘衣,外面披着明黄色的大氅,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毛茸茸地映衬着她尖俏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被兔毛簇拥着,十分娇俏。
一双清灵的凤眼,眼波温柔坚定,仿若一口幽深的古井,深不可测。
此时已值黄昏,大家都靠着灯笼和雪光彼此映衬着照明。
灯雪映衬下,婉华与燕明珏站在一处,两人的身姿风骨在满天风雪中,笔挺而立,如明珠在世,熠熠生辉。
“这位就是大鑋的三公主殿下吧?辛苦了。”
陆长庸见到燕明珏后就已经笑的合不拢嘴,等婉华下了马车,他看了是更加的满意。
这样的女子配他们的二皇子殿下,般配,般配。
“陆大人不必多礼。”
“陆伯伯不必多礼。”
婉华跟燕明珏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把话说出口,两人说完又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后相视一笑。
这样默契的行为和感觉,直接让陆太医看直了眼,连连点头道:“真好,真好。”
“陆大人,皇上和两位皇子殿下还在宫中等着呢,您可别只顾着盯着二皇子看,误了正事。”
身后有个小太监见陆长庸只激动地盯着燕明珏和婉华看,忍不住上前提醒了一句。
婉华听他声音尖细,不似寻常男子,身上穿着的衣服似乎是官服,可又并无品级,不禁有些疑惑,悄声去问燕明珏:“他是什么人?”
燕明珏也学着她的样子悄悄附耳回她道:“宫中伺候的太监,和大鑋宫里的女侍是同等职位。”
“太监?也就是侍卫?”
婉华没听说过太监这个职位,大鑋的皇宫之中有男侍也有女侍,男侍做粗活重活伺候女帝的凤君和夫侍,和宫外的寻常男子并无不同,所以婉华也对太监这个词理解不了。
“瞧下官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
陆大人得了小太监的提醒,口中说着自责的话,脸上的笑意却没减退半分,他笑着对燕明珏和婉华道:“两位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婉华和燕明珏去坐一顶轿子。
这轿子是十六人抬的,外面裹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彰显着这是皇家之物。无论是装饰还是框架,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华贵。
红书诧异地看着那个在她眼里和马车车厢一样的东西,十分不理解:“你们燕国竟然让人干马做的事?”
扶风闻言又是胸口一闷,他张嘴几次想要反驳,却又实在找不出来反驳的点。
仔细一想,红书的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在大鑋是马拉着车子,而到了燕国,就是人抬着轿子。换位一想可不就是人干了马干的事儿?
“太监和侍卫不同……”
燕明珏也不知该如何跟婉华讲这些,他有些尴尬,偏生婉华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这要问一个明白。
燕明珏穷尽自己前半生所有浏览过的书籍,小心翼翼地措辞,尽量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出燕国太监们的处境。
“他们虽然外表也是男子,但是并没有传宗接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