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华在大殿外等着召见，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来传话的女侍，抬头却看见了直直向她走来的佛柳。
婉华一愣:“太傅大人？”
此时已近黄昏，并非太傅教学的时辰，他怎么在宫里，还行动自如？
佛柳快步走到婉华身前，就在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中，他已经暗自用目光把她丈量了千万遍。
大概是沙城的水土不养人，佛柳怎么看都觉得婉华似乎是消瘦了些，本就没有多少肉的一张瓜子脸，下巴愈发尖俏。
“殿下一路可安好？”
到底是按捺不住，佛柳出口就是问候。
婉华去沙城这几日，他倒是比燕明珏那个三公主驸马还要担忧，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生怕这位公主殿下再遭遇一次像扬州那样凶险的事来。
“有陛下的五百亲卫护送，本宫无碍。”婉华听佛柳关心自己，心下虽然疑惑，但也礼貌回了一句。
“太傅大人可是来传话的？陛下是否宣我进谏？”婉华的眼神往御书房里飘。
私自处理了那么多官员，她必须得跟仙乐汇报一下，否则若是他日追究起来，到底是她不对。
“姑姑。”
说曹操曹操到，仙乐从御书房里走出来，虽然口中称呼依旧亲昵，但她没像旧日时那样一见到婉华就往她身上扑。
仙乐眼中的喜悦很淡，倒像是有了些别的什么情绪，硬生生把那层欢喜给压制了下去。
婉华阅历多，一眼就看出来了蒙在仙乐身上的那层愁绪，她以为仙乐的哀愁是从大鑋堆积成山的国务而来，由己及人，愈发心疼起这个小姑娘来。
“参见陛下。”婉华俯身行礼。
“姑姑不必多礼。”仙乐站在远处，没有上前。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佛柳身上，只略略瞥了两下婉华，而佛柳的目光却从婉华出现开始，就凝聚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挪开。
仙乐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偏生佛柳不会多想，婉华婉华心中又一直在盘算着沙城之事，并没有留意到仙乐在她与佛柳之间越转越落寞的神情。
三人心中各有各的心事，却只有婉华一人的心事，无关风月。
仙乐带着婉华走进御书房。
按照宫中礼制，她走在前面，婉华和佛柳跟在她后面。
婉华这才发现，御书房门口不知何时挂了一串珍珠门帘，雪白的珍珠个个有鱼眼那么大，圆润光滑，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看起来华贵无比。
仙乐自己掀开了帘子快步走回御书房中，落座后把目光落在正比肩而行，慢步走进御书房的两人身上，愈发觉得这二人怎么看怎么般配，怎么看怎么碍眼。
佛柳在门口极为富有风度地为婉华掀开了帘子，并且侧身表示让她先行，婉华低声道了句谢，慢步走了进去。
仙乐气鼓鼓地看看佛柳，正巧与佛柳对视上，佛柳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于是仙乐心中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怒气瞬间就消散了去。
婉华站在书桌前，细细禀报着自己在沙城所做之事，当说到对沙城太守等人的处置方法时她用已经解决了五个字代替，好在仙乐的心思本来就不在这上面，她没细听。
佛柳一直用一种温柔而又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婉华，他聆听着她对沙城一事的汇报，却没听进去具体内容，只用眼睛盯紧了婉华讲话时嘴巴的一张一合，留意着她在讲话时目光流转的神采。
佛柳在观察着婉华，婉华却在留意着仙乐，她从御书房外边就留意到了仙乐的闷闷不乐，嘴上虽然在汇报，但婉华眼中却一直在观察着仙乐的神情。
婉华讲到自己抓了沙城那些劫匪游街时，仙乐还没什么反应，倒是佛柳面上浮现了几分担心。
“殿下此举太过冒险了。”
“姑姑此举甚好，定能安民心，平民愤。”
仙乐紧跟着就接了一句。
婉华垂眸，在心中暗想，平民愤？沙城那些百姓，在她把那几个劫匪抓住后的行为，哪里是民愤被平了的样子？他们简直是恨不得抓她去填民愤。
当然，这种事情想想就行了，说是不能说的。
婉华又继续汇报自己抓了那七人的后续处理，她没说自己又把七人放了出来，只说是又选出了一位德才兼备的贤者担当了沙城太守一职。
倘若是沙城大当家的本人听见婉华公主用德才兼备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只怕是会笑掉大牙。
婉华汇报完了沙城事宜，见仙乐也并无追问之意，她准备行礼告退。
一个女侍撩开御书房的门前的珍珠帘子，低头进来禀报道:“陛下，三公主的驸马求见。”
婉华诧异地往门外望了一眼。
燕明珏？他来做什么？
她回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通知公主府，他就已经知道了？
难道燕明珏的眼线已经密集到了如此的地步？
婉华的眉心，渐渐聚拢起来，
但很快，她的眉心就舒展开了。
因为燕明珏见到她以后的反应，那种惊讶的程度不像是能装的出来的。
“殿下何时回的长安？”燕明珏看向婉华的眼中，晶亮无比，那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回了长安后没通知燕明珏一声到底是自己不对，好歹燕明珏还给她松了那么多的飞鸽传书。
婉华心虚地干咳一声:“正午时分。”
佛柳一直摆放在身侧的左手忽的抓住了自己的袍子，把上面的花纹捏皱了却犹然不觉。
仙乐看他一眼，又看燕明珏一眼，心中那股说不上来的闷气忽然随风而散，她脸上又露出了一个笑容，问燕明珏道:“三驸马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啊？”
燕明珏把目光从婉华身上收回来，恭敬垂首答:“明珏父亲重病，寄信过来，让我回家见他最后一面。”
婉华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寒凉。
仙乐嘴角的笑意，也微微的停滞。
燕明珏身份特殊，他的家可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燕明珏也知自己身份尴尬，然而他还是把期盼的目光放在了婉华身上:“殿下既然已经回了长安，想必是解决完了沙城事宜，不知此次可愿与明珏同去？”
婉华目光僵硬地和他对视两秒，然后果断挪步，离燕明珏远了些，把拒绝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身侧除了燕明珏就是佛柳，她离燕明珏远了，便是离佛柳近了。
她这一步，不仅让燕明珏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就连仙乐挂在面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见。
“驸马的父亲既然重病，于情于理，都是该回家看看的。”仙乐板着脸开口，圆圆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板着神情，她说完上半句，又把目光投向婉华，婉华果断摇头。
仙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从桌面上拿起了一道空白的圣旨，又用毛笔沾了墨，一边书写一边轻声道:“婉华公主作为三驸马的妻子，自然有义务陪同驸马前去……”
“陛下……”
佛柳意识到了仙乐要做什么，猛然向前迈出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抢仙乐手中的毛笔。
他只顾着私心，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已经有违礼法。
婉华眸色一厉:“放肆！”
佛柳的动作顿住，僵硬着转过头来看她。
婉华冷声说:“太傅大人，你逾越了。”
仙乐在圣旨上落下最后一笔，她歪着头对婉华笑了笑，眸中似有一层雾气，遮挡住了她真实的想法，让人猜不透她此时真正的情绪。
仙乐把手中盖了圣印的圣旨折好，递给婉华，难得没再开口叫她姑姑:“婉华公主，接旨吧。”
等婉华与燕明珏两人双双离去了，佛柳才面色愠怒地对着仙乐提出质问:“方才婉华公主明显是不愿与驸马同行，陛下为何强行下旨？”
仙乐手中拿着毛笔，又开了一篇纸张，她不回答佛柳的问题，轻声对他道:“太傅，我们方才所练习的那篇书法还未写完呢。”
“陛下自己练吧，臣家中有事，今日先行告退。”
佛柳冷了脸色，低头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去。
“你放肆！”
仙乐咬唇，盛怒之下猛然把手中的毛笔撇了出去，正好打在佛柳身上，瞬间在他暗红色的官服上留下一道歪斜的墨痕。
佛柳从未见过仙乐发火，他以前一直把仙乐当成小孩子看待，并未真正把对方当成一个国家的主人。
仙乐今日的动作彻底地提醒了他两人的身份，佛柳被这一笔惊吓到，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对大鑋的女帝耍脾气，他赶紧跪在了地面，叩首认罪。
仙乐从书桌后走出来，抓着他的衣襟让他抬头，然后在佛柳不解的目光中渐渐把自己向他靠了过去。
佛柳起初还在怔愣，反应过来后却猛然偏过了头，仙乐柔软的唇瓣和他乌黑的发丝斜斜擦过。
“孤今年十六岁，还有三个月，孤便十七了。”
仙乐被拒绝，却没有恼怒，她看着佛柳那张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面孔，轻声道:“太傅大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若说佛柳方才在震惊之中还有几分怀疑，猜想是否自己会错了意。等仙乐说了这话，他心中便只剩下震惊和惶恐了。
与仙乐相处了那么多日，他一直把仙乐当成孩子一样看待，就算让他判定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也只是师徒情意。
她如何就……如何就对他？
佛柳闭眼，伏在地面叩首，细看他肩膀都在发抖:“臣已有心仪之人，多谢陛下错爱。”
“太傅大人心仪之人不会是婉华公主吧？”仙乐虽然早就料想到了他的答案，可在真的听到之时，还是有几分难过。
很快，这种难过就变成了她心中一股无名之火，这火烧在她的心头，又把她残存的理智彻底燃烧殆尽。
“太傅大人是在公主娶亲后才入朝为官，所以有所不知。婉华公主的驸马并非我大鑋男子，他是燕国人，当初以燕国十里边境，换得与公主一世情缘。”
仙乐强行抓着佛柳的衣襟，让他与自己对视，她在他愈发惶恐的目光中一字一顿道:“成亲之时，婉华公主便允诺过驸马，此生除他以外，再不会纳夫。”
佛柳自从知道了婉华的身份后，便疯狂地打听了发生在婉华公主身上的所有事。仙乐说的这些，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然而，知道又如何？
男女之间的事，若是单凭理智二字便能控制，这时间又岂会诞生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若是爱之一字，唯有得到才能化解，那爱情便也不再值得歌颂。
“陛下多虑了，臣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对婉华公主徒生妄想。”
话到了此处，佛柳反而生出了些底气。
是的，他虽然一直难以忘怀在大佛寺时与婉华公主的那段际遇，但他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站在婉华身边，与她比肩而立。
喜欢吗？喜欢的。倾慕吗？倾慕的。但若是得到回应……他不配。
仙乐被他的反应气的彻底失去了理智，一句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婉华公主先办扬州，再去沙城，每一件，都是惊天大案。在她前去沙城之时，长安又传出了公主府百鸟朝凤的谣言，孤虽然与她血脉相连，但毕竟君臣有别……”
“陛下此言何意？”佛柳猛然抬眼，眼中的震惊像一把刀子，直直戳在仙乐心上。
她不过是发泄情绪随便说说，他就担忧至此。
但她所言又非凭空捏造，婉华公主如今功高盖主已成事实。
他怎么就不为她想想？
“太傅心中所想，便是孤意图之事。”
罢了，他既然拿她当恶人，那她干脆就吓吓他。
“陛下不可……”佛柳慌了神，“婉华公主与你同为皇家血脉，她，她……”
慌张的话猛然支柱，佛柳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委顿在地面。
仙乐冷笑着看着他，眼中已经聚集了一汪水光：“说啊，太傅大人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佛柳已然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了。
仙乐与婉华公主同为皇家血脉，当初又是婉华公主一手扶持，两人之间的亲近自是无人能比，怎么可能会对婉华公主下手？
是他冒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