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婉华此时,也悟了。
天气严寒,有鸟儿出了笼子后一飞冲天,再不回头。却也有鸟儿贪恋婉华府上的温暖,盘旋在公主府上空,低低哀鸣,不肯离去。
自前女帝仙逝后,长安再出百鸟齐聚之景,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是婉华公主放飞了自己豢养多时的鸟儿。却也有不知情的人,传婉华公主府中再现百鸟朝凤之象。
有人传,前女帝仙逝,仙乐女帝登基后,大鑋便事故频发,远没有前女帝治理时安稳,而如今婉华公主府上又出现了先女帝身上曾出现过的奇景,足可证明婉华公主才是天命所归。
这些话传出来时,婉华已经带着红书,到了沙城,所以她并不知晓。
沙城之所以名为沙城,就是因为它不分四季,常起风沙。一年两次风,一次吹半年,形容的就是这个地方。
长安比扬州冷,而沙城比长安更加的严寒。它继承了长安的苦寒,却也同时具有着扬州刮骨风的特色,因此婉华和红书刚到沙城,就一人披上了一个大氅。
为了感受沙城悍匪的真实情况,婉华此行并未声张,甚至连沙城城主都没有知会。她叫五百亲卫分散成了两波,一波换上了商旅打扮,推着小推车,装作护送草料和货物的样子扮成了商人。
另一波则是藏在草料中隐没了身形,以防人数过多,引起沙城悍匪的警惕。
红书和婉华则是装作货物主人的样子,打扮的就像个寻常商人家姑娘,两人皆穿着华丽的绸缎披着厚厚的狐裘,明艳张扬。
也许是运气好,从长安到沙城这一路,婉华都没遇上什么幺蛾子。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到了沙城,顺顺利利地进了沙城门,又顺顺利利地去客栈投了宿。
沙城百姓常年被饥寒困扰,乍一看来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车里面还走出来两个那么漂亮的姑娘,看的眼睛都直了。
“两位小姐这是打哪来的?”
掌柜的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子,肤色偏黑,一双三角眼看人时总是眯缝着,嘴角一颗黑痣还带着一撮长毛,讲话时一颤一颤的,格外滑稽。
婉华没说话,红书从包里拿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柜台上,满意地看见掌柜的两眼放直了后扬声道:“我们是长安来的富商,要趁着冬日去扬州倒卖粮草,快去,给我们准备好酒好菜,再备一间最好的上房。”
“得嘞,您瞧好吧。”
掌柜的欢喜地接过红书那锭银子,脸上的笑止不住地把银子揣在了怀中,转头去吩咐店里的伙计:“听见这个小姐的吩咐没有,快去,把店里最好的酒和菜都给这两个小姐端上来。”
婉华敏锐地注意到店主人在说到最好的时加重了语气,她看向桌对面的红书,红书对她微微一笑。
鱼儿,终于上钩了。
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婉华和红书提起筷子时,两人都感觉到了店中诸人不约而同投视过来的目光。两人的动作并未受此影响,筷子连连飞舞,转眼间桌上就只剩下了残羹剩饭。
酒足饭饱,掌柜的又笑眯眯地过来了:“两位姑娘的马已经喂过了,外面天寒,不如让看守货物的那些兄弟也歇一歇?”
他语气诚挚,仿佛真的是出于一片好意,婉华也就没有拒绝,点头算是答应了。
红书又掏出了一锭银子:“我那些兄弟们也辛苦了,给他们也上一桌好酒好菜,不够的再找我要。”
掌柜的捧住银子笑的三角眼眯成一天线:“够了够了,足够了,小姐出手可真是阔绰。”
婉华嗤了一声,眉眼轻抬,淡淡道:“像我们这样出门在外的,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她这话说的,直接让店中的伙计们红了眼,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冒着贪婪的光看向婉华和红书两人的方向。
婉华蹙眉,这也太沉不住气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是黑店?
“别看了。”掌柜的也意识到了这样不好,回头凶巴巴地瞪了那些店伙计一眼:“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把外头那些客官请进来,好酒好菜地安排上?”
店外,有沙城的人路过这家客栈,发现许久未开业的店再次打开了店门,里面的人看起来还挺多,一个个都衣着富贵,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路人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久违的兴奋。
这家店开业了就好,开业了,他们这个冬天,就有救了……
深夜,酒足饭饱后的众人都歪歪斜斜地上楼回了各自的房间。
婉华与红书住在一处,此时两人的房中,门窗紧闭,一丝月光都没渗透进来,一片漆黑。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一物,薄如蝉翼,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对着门栓轻轻一拨,木制的门栓就无声地滑落至一边。
门,无声地开了。
“大当家的说了,找到这两人身上开锁的钥匙就行,不能拿她们钱财,也不能伤人性命。”
走进来的,是白日里一直在给婉华和红书端茶递水的那个小伙计,他仿佛确信了屋中人不会醒着,讲话的声音就像平常说话一般,没有刻意压低。
今晚这事,本来是可以不来的。
白日里的饭菜酒水里都有蒙汗药,他们只需要药倒了婉华这一行人,再抢走她们的货物就是。
等明日婉华追问起来,推说是悍匪来抢,再问就一问三不知便是。
偏偏婉华两人所带的那些货物上,每个大箱子都上着一个巨大的铜锁,刀撬不开,斧劈不动,几人这才不得不来婉华房中,寻找钥匙。
说话的伙计后头还跟着三个伙计,闻声答应了一句,有个夜间视力好的,摸索着到了烛台边,从怀里拿出了火折子把蜡烛给点上了。
烛光一亮,整个室内就清晰了起来。屋顶似有寒光闪烁,最先说话的那个伙计被晃了眼,他抬头一看,紧接着妈呀一声,咣地就倒在了地面。
其余三人还来不及抬头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就也和他倒在了一处。
十个手拿长刀的皇家亲卫,从房梁上飘然而下,婉华和红书从床上坐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早知如此的得意。
绿棋离开前,给了红书几张药方,其中有一味凝草丹,对蒙汗药百治百灵,天生就是蒙汗药的克星。
来沙城的路上,婉华遇到了不少在沙城遭难的富商,其中不少有带了护卫请了武馆的商人,竟然也栽在了沙城。
细问之下,婉华就确信了,沙城那伙劫匪遇到人少的会直接拦路去抢,若是遇到了人多的他们不会轻举妄动,而是会通过在饭食中下蒙汗药等手段,先降低敌方防御能力,再悄声无息地劫走财物。
虽然不明白,明明都是抢,为什么人多和人少待遇会如此不同,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就和那些亲卫服下了凝草丹的婉华与红书才会在用吃食时如此无所顾忌,让那些劫匪降低了警惕。
不急着去看自己的货物,比起那些粮草和行囊的安危,婉华更想看的,反而是那些劫匪劫走粮草后,发现里面待着的全是手拿长刀的侍卫时的神情。
婉华与红书命人将那四个闯进房中的劫匪用一条绳子牢牢地绑在一起,然后两人沏了壶茶,慢吞吞地品起茶来了。
“这茶味道不行。”红书嫌弃咂嘴:“一看就是去年夏天的老茶,茶沫子都没味了,喝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是论茶相,还是我们府上的碧螺春,一整块茶饼扔下去,一块叶子都不会散的。”婉华看着杯中乱七八糟的茶渣,没有下得去口。
“碧螺春就是看着好看,要是论香,还是得铁观音……”红书说起茶来,难得的也是头头是道。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府上还有铁观音?”婉华疑惑。
她也爱茶,当女帝时最爱的就是铁观音,她变成公主后,按理说婉华公主府拿给她用的东西都该是最好的,怎么她没见过铁观音,红书却知道?
“去年陛下赏赐给殿下那盒,殿下说苦不喜欢,不是都赏给了我和绿棋吗?”红书眼露怀念:“苦是真的苦,香也是真的香,铁观音一入口,那余味,能从晨起盘旋到午后,就连晚上睡梦中打个呵欠,都能让枕头染上一层浅淡茶香。”
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品个茶的前女帝婉华错了错牙:“……”
她那个败家妹妹,她有什么好的,第一时间都会想着给她,她倒好……
算了算了,红书和绿棋也不是外人,懂得欣赏她那些宝贝茶叶,也算是不辜负了她送茶时的好意。
就在婉华和红书两人拿着客栈这简陋的茶水对苦思甜中,外面的皇家亲卫,回来了。
“贼人已经全部被我们拿下。”
皇家亲卫都是武夫,嗓门豪放,进门就是一声吼,直接把婉华手中的杯子吓得掉到了地上,啪嚓一声,杯子碎了。
“哎哟我的杯子啊……”
一个比皇家亲卫更加豪放的粗壮嗓门响了起来,细听,声音里是数不清的心酸和悲壮。
婉华一愣,这听起来不像是她摔碎了他的杯子,倒像是她杀了他的母亲。
一个杯子而已……怎么就在乎成这样?
皇家亲卫冷哼一声,推搡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让他进入了屋中,那汉子满脸横肉,看起来格外凶狠,口中的话却是可怜巴巴。
“你们这些富人不愁吃喝,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情,你们杀了我也就罢了,摔我的杯子做什么啊……”他嚎着,声音悲壮,情感诚挚。
“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去关心一个杯子?”婉华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他。
这人的关注点,好像不太对吧?
“大当家的跟她废什么话,她们这些人,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哪懂我们这些人的苦处?”
那满脸横肉的男子身后,又一汉子,又高又壮,被推搡着走了进来,被绳索束缚着的双臂因为剧烈挣扎,绳索已经深深地勒紧了肉里。
“你小子还挺硬气啊。”红书看见此人后冷笑了一声,走到后进来那人身边,上去就是两脚,那人膝盖受了重击,咣地一声跪在了地面。
婉华听声音都能判断出这一跪得多疼,那汉子缺闷哼了一下后一声不吭地忍了过去,口中仍在嘴硬。
“想我王大胆纵横一世,为了活命好事坏事都做了不少,被不少人害过也害了不少无辜之人,说起来也算是一代枭雄,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我认命。”
说着,他脖子一扬,虽然跪在地上,满身的傲气却是丝毫不减,仿佛他不是跪在人前的阶下囚,而是婉华八抬大轿请进门的跪客。
“孩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这样说话。你快跟几位贵人服个软,求她们放我们一马吧,今日这事,是我们错了,但我们也是没得办法啊……”
又一人,被亲卫带着走了进来,不用亲卫推,他已经自发地跪在了地面,哭着就给婉华与红书磕起头来。
“老身活了一辈子,终身无女,临老也无人赡养,是这几个孩子看我可怜,把我带着给我一口饭吃,他们虽然都做了坏事,但实在不是什么恶人,都是形势所逼啊,求贵人放他们一马吧。”
竟然是白日里那个店主人。
“不是恶人么?”红书冷笑,走到那个被她踢得跪在了地面的王大胆身前,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把他给踹倒在了地上。
“你可还认得我?”
婉华听红书此话,看王大胆的眼,就厉了。
“别打我兄弟,主意都是我出的,坏事都是我干的,要打要杀都冲着我来。”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还算是有义气,见红书打了王大胆,他又挣扎不开皇家亲卫的钳制,只能对着红书的方向大喊。
“一共就这几个人么?”
婉华没理这乱糟糟的场面,蹙着眉问皇家亲卫。
沙城悍匪如此出名,打劫商旅无数,怎么她做足了派头,带了那么多亲卫,就只抓住了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