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红书离开了,婉华才心虚地松了口气。
想不到现如今连红书都开始为燕明珏说起话来了,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些想念绿棋,若是绿棋在,定能懂她此时的心境和苦处。
恰逢第二日早朝,有人提出年关将至,沙城因饥荒土匪横行,到处抢劫掳掠,造成过路的商旅路人死伤无数。
婉华对这个沙城也有些印象,她在位时,这个城就屡屡递出饥荒求助的折子,她年年给钱给粮,这个城也年年上报。
今年是仙乐当女帝了,前几月婉华耽搁在扬州,也不知仙乐是怎么处理的,没想到竟然冒出了匪徒抢劫这样的乱子来。
“沙城的城主和太守都不管吗?”
婉华在一众朝臣的唉声叹气中问了一句。
“沙城匪徒凶悍,而且又是号称劫富济贫,每每抢了财物就会按照人头平分给城中的穷苦百姓,因此深受百姓拥护和爱戴,城主自保都难,拿他们并无办法。”
知道一些事情细节的佛柳立刻回答了婉华的问话。
“深受百姓爱戴?”仙乐冷冷一哼:“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以为他们自己又建了一个国家呢。”
这话一出,众臣闻声色变。
这样的话哪能是胡乱说的?也就是仙乐本人可以随便说说,若是其他人说了,就有造反的嫌疑。
“既然如此,臣自请前去沙城,查看灾荒具体情况。”
婉华躬身行礼,婉转的声音落在嘈杂的大殿,再次引起了朝臣震惊的目光,只是这次的目光中,除了惊讶,又多了几分崇敬的味道。
昔日扬州一行,婉华公主的经历虽然没有过多宣扬,但在场诸臣哪个没有三两的耳目?
扬州此行那样凶险,别说是平时娇生惯养只知道赏花遛鸟的婉华公主,就算是朝中见过各种大场面的诸位大臣在听闻了扬州发生之事后都生出了一身冷汗。
众人都以为本来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的婉华公主经此一吓,以后定然会更加的不务正业,不事朝堂。
却不想婉华公主在沙城一事上又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担当,让诸臣经扶持女帝一事后,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婉华自请,朝中诸位大臣还未说话,倒是佛柳慌了,脱口而出道:“陛下不可,婉华公主才经历了扬州一事,此时……”
“有何不可?”仙乐小脸一板,不给佛柳机会说接下来的话,语气不悦。
“臣以为……”佛柳正色,一连串劝阻的话就想脱口而出。
“臣以为,沙城一事,此时若不解决,日后必成后患。既然婉华公主自荐,那自然是没有比婉华公主更合适的人选了。”
佛柳的话被赵拓截断。
“赵丞相……”
佛柳愕然。
赵拓坦然迎视他的目光,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肃穆。
佛柳不懂,为什么明知沙城凶险婉华还要自请前去,就像他不懂,为什么明知婉华公主才从扬州险境脱身,仙乐和赵拓又会同意让婉华公主前往。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只顾个人安危而枉顾国家大义,婉华便枉为一国公主了。”给他解惑的,反而是婉华本人。
她对着佛柳顿首:“太傅大人的好意,婉华心领了,然则若是人人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天下便再无贤臣治理。”
一句话,说的佛柳心悦诚服,面露羞惭。
和婉华公主的大义相比,佛柳私心太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他抿唇,低声道:“殿下说的是,是佛柳思虑不周了。”
仙乐又问:“对于婉华公主自请去沙城一事,其他大臣可还有什么意见?”
朝臣皆低头:“臣等没有意见。”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红书和马车一起守在宫外,难得见婉华公主从扬州回来后面上多了几分神采,红书小心搭话:“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婉华嗯了一声:“还记得打伤你那帮悍匪都是什么模样么?”
红书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冷声道:“这辈子都忘不了。”
“忘不了就好。”婉华抓着红书的手,一脸坚定:“本宫带你去报仇!”
这次燕明珏的消息比上次扬州时灵通点,他得信赶去婉华公主寝殿时婉华正在与红书商量去沙城时要带的行装。
见燕明珏来了,红书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特意给两人留出了独处空间。
婉华拼命给红书使眼色,使到最后眼角都抽筋了,也没阻止红书离去的脚步。
倒是燕明珏,一脸关心地问她:“殿下眼睛不舒服?”
婉华尴尬地咳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愿与他对视:“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燕明珏直入主题:“我听说殿下欲前往沙城。”
婉华应了一声,没有否认。
想不到消息传的这样快,她上午才在早朝请命,下午就连燕明珏这种养在深宅里的都得知了消息。
燕明珏直接问:“殿下此行可是为了躲开燕某?”
婉华一口茶呛住,扶着桌子猛烈地咳了起来。
燕国人讲话都是这么耿直的么?大鑋为人处世风格婉转,很多话说出去的时候都会拐上几个弯,哪有像燕明珏这样一开口就直接撕破脸皮的?
婉华古怪地看向燕明珏,又被他眼中灼热的温府给烫到。
“驸马何处此言?”
燕明珏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落寞:“殿下才经历扬州一事,风波尚未平息,如今便又急着前往沙城,若不是为了躲避燕某……”
婉华蹙眉,佛柳才说过类似的话,怎么燕明珏又说。难道在他们的心中,她经历了扬州的事情,从此就该对出长安一事心生防备,然后彻底窝在公主府上安心准备养老么?
“若不是为了躲避驸马,沙城此行,便只能是为了黎民百姓。”婉华沉声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燕明珏,你太小看本宫了。”
虽然婉华自请去沙城之时,心中确有远离公主府的意思,但若非沙城悍匪一事,婉华也不会自请前往沙城。
“扬州只不过是几个贪官污吏,都需要殿下假死一回。如今那沙城悍匪横行,更是凶险无比。殿下此行必然危险万分,殿下做事之前,为何不先三思而后行?”
经历了扬州一事,没有人会比燕明珏更在意婉华此时的个人安危。
婉华冷眼看着他,站起身,踱步道:“一思,沙城灾荒多年,朝廷拨款数次,未能治理,所以更加需要人去查看情况。”
燕明珏抿唇。
婉华说:“二思,沙城悍匪横行,专抢过往路人和富商,民不慌反将其拥护,长此以往,定然危害江山社稷。”
燕明珏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三思,红书曾与那些人交过手,陛下又拨了三千两白银,五百随行亲卫。”
婉华走到燕明珏身前,冷淡抬眸看他,多年女帝养成的威压施展而出:“驸马以为,此行如何啊?”
自从扬州回来,婉华的梳妆服饰就不再像往日那样华丽,连衣裳的色彩都更加偏纯色。
此时她身着一身素白色裙装,只用了一根榴花银簪做装饰,本该是楚楚动人的打扮,却因为眉眼冷凝,神情不怒而威,硬生生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
燕明珏的眼神在婉华逼人的目光中暗淡下来,他苦笑道:“是燕某多事了。”
婉华虽然不喜欢燕明珏,却也不忍心看他难过。然而她也知道,比起给对方温柔的错觉,让对方还残存着希望,最后再讲明真相,还不如一开始便什么都讲明白来的更痛快些。
“燕明珏。”她轻声唤了一声燕明珏的名字,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燕明珏却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慌乱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走向门边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今日便早些休息吧,明珏今日便不再打扰了。”
说完,他不等婉华的回答,脚步慌乱地逃一样离开了婉华的寝殿。
燕明珏没注意到,他离开婉华的寝殿时,从袖中滑落了一把折扇。
他走了没多久,红书好奇地推门进来,房内只剩下婉华一人,而婉华公主正神色莫测地端详着一把纸扇。
红书好奇地凑近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笑着问婉华道:“这是驸马送殿下的?”
婉华怔怔地盯着纸扇上的合欢花和字迹,心中怅然,干涩答道:“不是。”
她题诗,莲舟落笔,她作图,莲舟送扇骨。
松江苑种种恍如昨日。
那时她不懂珍惜,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却不想,再没有以后了。
那时她突然由女帝变成了公主,对皇宫外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向往,莲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这个明媚的少年,他用和赵拓相似的面孔闯入了她的眼帘,又用与赵拓截然相反的姿态与行为,闯入了她的心扉。
松江苑一行,两人联合做扇,莲舟题字送扇骨,她却转手就扔纸扇救了燕明珏。
本以为那把扇子的寿命,从开始便已经结束,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
这把扇子上承载着的,是她与莲舟相遇相知的过往,却被燕明珏带在身边,呵护珍藏。
“殿下?”
红书见婉华的神情又开始感伤,心道不好,试探着唤了婉华一句。
“把这把扇子放在去偏殿的路上,做的谨慎点,尽量让它看起来是自然掉落的,别引起燕明珏怀疑。”
婉华仰头,控制住眼中再次泛起的水光,不再看那扇子,把扇子递到了红书手中。
等红书接过扇子,按照她的吩咐出门办事去了,婉华出了自己的寝殿,一路径直走到了莲舟以前居住的院子。
莲舟生前爱鸟,每逢大风大雨,必然会让鸟匠把那些鸟儿都搬到自己的院子中,给它们一个庇护之所。
如今莲舟不在了,天气又愈发寒冷,鸟匠怕那些鸟受不住冬日的霜气,索性就把那些鸟都放在了莲舟的院子里养。
婉华一踏进莲舟的院子,首先听到的就是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
她诧异地抬头,看着悬挂在院中的各个鸟笼,在一众黄金打造的鸟笼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个住在雕花笼里,口吐人言,能和自己与莲舟插科打诨的鹦鹉蓝蓝。
“那只蓝色的虎皮鹦鹉呢?”婉华叫来鸟匠,询问。
三公主爱鸟是出了名的,鸟匠小心地看了婉华一眼,见她神情淡淡,不好判断喜怒,鸟匠心中咯噔一下子,暗叹自己今日要完。
鸟匠跪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颤声道:“那鸟不知是怎么了,从几日前开始便不吃不喝,前日霜降的时候没熬住……”
婉华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
根据鸟匠所说,蓝蓝停止进食的时间,就是婉华在长安为莲舟立衣冠冢之时。
蓝蓝它……是去找莲舟了吗?
良久,婉华才再次开口,嗓音干涩:“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已经做好准备被婉华公主迁怒后治罪的鸟匠闻言松了口气。
他离开的时候跑的太快,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婉华公主都做了些什么,直到他头上有翅膀煽动的声音和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鸟匠悚然回头,莲舟院中,百鸟出笼,竞相争鸣,而婉华公主站在翩飞的鸟群中,神情冷淡,手上的动作仍然未停,打开了一个鸟笼子后又去继续打开第二个。
“殿下不可啊。”鸟匠大呼了一声,跑到婉华公主身前跪了下去:“鸟儿不通人性,殿下若是把它们都放出了笼子,这些品种珍稀的鸟儿就再难巡回了。”
鸟儿不通人性么?她倒是觉得,鸟比人有情。
“爱鸟之人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本宫还要这些鸟儿做什么?”婉华在鸟匠痛心疾首的惊呼中,打开了最后一个鸟笼。
她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百鸟争鸣,自离开扬州后,第一次勾起了嘴角,那笑容很浅,很淡,笑意不达眼底,却是她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勉强和敷衍。
“从哪开始,便从哪结束。”
当日江淮瑾放飞百鸟,换回她的重生。而今日婉华再次放飞百鸟,宣告自己与旧日那个荒唐度日的婉华公主,彻底决裂。